
【家园】活佛的故事(散文)
活佛这个名字,当我第一次听到时,既新鲜又神秘,我似乎以为活彿就是全能的上帝,这是少年时的认知。文化大革命时,我和许多人,差不多都认为活佛什么都不是,与人打交道时垂下脑袋念句"阿弥陀佛",然后说几句贫僧怎么怎么,总之,那时我把他们归入"牛鬼蛇神"一类,与"党内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并列在同一个档次。
几十年前,一次我生病住院,隔壁房间住着一位藏族牧民,大约50多岁。我住院是为了使自己尽快健康起来,他住院是为了"送命"的,他说他住的那间病房,就是他应该死的地方,这事儿听起来有点新鲜。主治大夫是西安人,两口毕业于兰州医学院,被分配到甘南,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代名医,因为是乡党和我关系很好。他坐在我的病房里,在与我同房的一位藏族干部商量,如何动员那位牧民患者转院治疗。牧民说他去过寺院,活佛说他的病没法治了,大意是让他住在当地医院等死,就像过去汉族老人讲的生有时辰死有地点样,牧民患者对活佛的话深信不疑,住在病房里大有视死如归的坚定。
医生说他的病的确很重,但不是不治之症,需要转院动个手术就好了,他相信活佛不相信医生,说啥也不肯离开那间病房,那位藏族干部笑着说,他劝说过几次,没有效果,最后还是医院的一位藏族副院长好说歹说才解决了问题。
这件事影响了我对活佛的看法,藏族活佛大都懂些医术,可能是根据他的判断,以为患者的病没法治了,让他住在医院里减轻死亡过程的痛苦。
一段时间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把过去许多好的东西当做封资修加以否定。比如风水原理中有关宅基地的选择,风水理论中讲的"左青龙右白虎",听起来像是封建迷信,在这里"青龙"讲的是河流,"白虎"代表的是山丘,说的是宅基村镇的选择要依山傍水,便于生活,只不过语言的表述显得十分玄妙,听起来像是封建迷信的一套说教。
第一次与藏族活彿正面接触是1970年代后期,大约是在夏末秋初,在夏河县剧院演过几场歌舞,后来寺管会邀请去寺院演出。拉卜楞寺位于甘南州夏河县城西侧,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被誉为"世界藏学府",在国际上享有较高的声誉。"拉卜楞"属于藏语语音,意思是活佛的府邸。拉卜楞寺的几位大活佛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嘉木样活佛是甘肃省人大副主任,德哇仓活佛为甘肃省政协副主席。
拉卜楞寺的大活佛普通民众难得一见,那次演完节目后先是参观寺院建筑和文物,然后是活佛接见摸顶赐福,演员们为能见到活佛激动不已,尤其是藏族演员,平时穿汉服,那天都换上了民族服装,女士们还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在一处能拥纳四五十人的地方,我们见到了活佛,先是寺管会主任讲了几句,接着是活佛,活佛大约50来岁,面目清瘦,寺管会主任和活佛讲话时,笑容满面,演员们也是,他们都说藏语,我一句也听不明白,看见大家笑的时候我也笑,大家拍手时我也拍手,那场合我也只能这样。
活佛很忙,说的话也不多,主要的内容是摸顶赐福。这个时候我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办才好,大家都在看我,歌舞团的领导还处于正在向组织积极靠拢的阶段,我是唯一的共产党员,与眼前的高僧老头有着完全不同的信仰,再说家乡的人认为,一个人的头是不能随意让别人摸的。几个同事不时笑着给我挤眼,他们想看看我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
那天我的上衣是件退了色的军服,头上顶着草绿色帽子,我的肤色与长期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有着明显的不同。走近活佛时,其他人都俯首弯腰,毕恭毕敬地让活佛摸顶赐福,我以一个军人的姿态站在活佛面前,带着微笑伸出双手,活佛也伸出了那双青筋凸起的手,看着我笑了,他对旁边的一位藏族演员说了几句藏话,我的同事也用藏语回答了他,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我也稀里糊涂跟着笑了一番。
佛教传入中国后,分别被因地制宜成了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时至今日,虽然汉传佛教依然香火不断,比起生生不已光景常新的藏传佛教逊色许多。藏族是个全民信教的民族,这个民族对佛祖的赤诚是无与伦比的。最初我对那些在寺院附近爬在地上,肢体紧贴大地磕长头的群众不大理解,甚至觉得有些荒唐,后来我做了藏族人的地方志书主编,一段时间,县政协主席赔同我对境内的藏传佛教寺院逐一考察,身临其境的感悟,使我对这个生活在高山雪域的民族和他们的意识形态,有了新的认知。
青藏高原的气候特点是变幻莫测,一会儿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会狂风大作。我们去的是一个离县城90公里的寺院,大约有百十号和尚,那个地方海跋3000米,比起境内4480米算是低了许多。海拔高,离太阳近,紫外线很强,人的皮肤呈现出明显的特点,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审美观念,在藏区人们常用"红里透紫"来形容藏族姑娘脸颊的漂亮。
在一处群山环绕的盆地形峡谷,座落着一处藏传佛教寺院,远处的山腰及至巅峰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远远望去黛色参天,山脚及其沟谷植被稀疏,不少地方裸露着灰色的岩石,只有在靠近河谷的地方,有些不大规则的农田,生产队时,这里的生产方式被定为半农半牧耕作区。"穿的皮祆光板板,吃的稣油一点点"的顺口溜,就是当年当地群众生活贫困艰难的写照。我和政协主席站在一处山包上,除了偶尔几声鸟叫,便是死一般的沉寂,不大一会儿,从寺院的大经堂里走出一群身着袈裟,怀抱经卷的年轻僧侶,他们三三两两朝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藏族僧人住的地方像是村庄的巷子,一人一户,一户挨着一户,院子不大,院门倒不小,能开进去手扶拖拉机,门楣门扇不用油漆,几间低矮的平顶土坯房,室内陈设简单,都是些基本生活用品,自做自吃。我去过一个和尚的住所,看着年深日久的大门,我想起了"僧敲月下门"的典故,我是怀着好奇去的,在那里我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自称"贫僧",贫僧不是一句空话。和尚的生活由家里负担,不少人的家里也很贫困。草原上地广人稀,住寺和尚却规模不小。当地政府对住寺和尚的人数是有限制的,对儿童入寺的年龄也有规定。在内地每当征兵时,墙上就会挂出"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横幅,藏族地方曾经是一人入寺全家荣??。
大经堂是集体活动的地方,就像当年的农村生产队,学习文件,批林批孔等集体活动,都集中在大队部一样。我久久地望着那些和尚的背影若有所思,政协主席问:"你在想什么?"我说:"这地方确实需要这么个场所。"附近有几个藏族村寨,寺院和学校算是文化中心,也是这一带群众的向往和精神寄托。在自然环境恶劣的青藏高原,藏传佛教成了这个民族的生息繁衍的精神支柱,人活着不能没有信仰,一个民族更不能没有信仰,信仰就是希望和力量。
活佛是藏传佛教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也是青藏高原独特的文化现象,活佛属于神职人员,在藏族社会有着崇高的地位。藏族称活佛为转世尊者,活佛是汉族对转世尊者的称呼,久而久之,藏族群众也认可并开始使用了这一称呼,本来语言就是约定俗成的,况且活佛这一名词听起来也倍感亲切。活佛的死亡叫圆寂,继任的小活佛是依照一定宗教规则,通过寻访确定的,继任的小孩叫转世灵童,转世灵童通过多年宗教知识学习,到一定年龄举行座床典礼成为活佛。我的比拟不大恰当,列宁曾说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转世灵童近似于皇家的太子,太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亲政。
活佛转世是为了解决教派纷争和寺院首领传承,依据灵魂不灭观念和佛教特有的化身理论创立的传承制度。这一制度由噶举派创立,1283年,噶玛拔希圆寂,明确要求弟子寻访认定自己的转世,继承教派首领地位和财产,从此开创了活佛转世的先河。
以前,藏族地区没有学校,藏族的历史文化是通过藏传佛教寺院得以传承,藏族僧侣是藏族中的文化人,活彿属于知识阶层,即使是村落小寺的活佛,也是拥有一定的宗教文化素养的。而被敬仰为高僧大德的大活佛,都是学识渊博的高级知识份子。学历文凭及学位是衡量知识水准的尺度,藏传佛教学府对学位的考核极为严格,即使是活佛也不能例外。
我接触过十多位高僧大德级别的活佛,最初并不在意这方面的事,我听不懂藏话,不熟悉藏人的生活,后来结识了一些藏族高级知识份子朋友,观念有了转变。那位曾经与我握手的拉卜楞活佛,应该是拉卜楞寺院的四大金座活佛之一,我对他的身世很模糊,没有记下他道底是哪一位。
给我印象很深的是这样一位活佛,他是拉卜楞寺四大金座首席活佛,六世贡唐仓.丹贝旺旭大师,那是改革开放之初,他从牢狱放出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在歌舞团与他相遇,他头戴一顶蓝帽,上身穿着蓝色的卡军便服,一条黄颜色裤子和军用胶鞋,衣着很旧却洗刷得干净,看上去不像活佛,倒像是个从“五.七”干校归来的机关干部。
与他握手时,我并没有感到荣幸,曾经经年累月对他歪曲性的宣传,还在诱导着我对他的认知,再说,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告诫言犹在耳。贡唐活佛的名字在当地藏族群众眼里,像是闪??着金色的光芒,我对这些都不大理解,不只是我,不少机关干部也是这样。那一日大师走后,一个人很神秘地对我说,"他就是1958年武装叛乱的头子。"我信以为真。不只是我,许多人都长期生活在人云亦云中。文化大革命中,对他罗列的“罪名”很多,什么“草原上最大的封建农奴主”,“甘南叛乱最大的匪首”,“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份子”等等,所有这些活生生勾勒出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形象。
尽管我对大师不甚了解,而那一次的握手依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刻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际还是十分清晰。21年的牢狱之灾,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以莫须有罪名投进监牢的,有的被活活整死,不少人走出监狱时,贫病交加淹淹一息。那一天我见到的贡唐大师,虽是50多岁,红光满面,精神?铄,与人交流时思维敏捷谴词不俗,完全不像一个历经磨难饱受摧残,才从号子里走出来的人。我在想是什么给了他蔑视灾难的力量?我从大师身上得到的启迪是,一个人,只要信念不倒就不会被打垮!
二十多年歪曲性的宣传并没有动摇贡唐大师在藏族群众中崇高的威望,1979年夏,当他释放回到甘南的最初几日,自治州首府合作市,一向冷清的街巷顿时沸腾起来,前来朝拜的群众挤破了他下榻的宾馆大门,争先恐后地要大师摸顶赐福,未能如愿的人把他的行李撕成条块,作为"福运"带回家中,那几日大师走到哪儿,群众就跟到哪儿,直到晚上都不忍离去。
历史没有忘记大师的功德。大渡河上游的松岗,绰斯甲,气候湿润水气充足,是一条长长的盛产高级烟土的地带,烟土卖价高利润大,几万亩特殊的物产,几乎成了当地群众维持生存和发财致富的源泉,川西烟土在很长时期成了危害甚烈一大祸患。国民政府多次颁发禁烟令,但是当地属于土官头人管辖派系林立,国民政府无能为力。藏族地区实行政教合一的管理体制,寺院活佛有着很高的威望与话语权。松岗绰斯甲在教务上都是阿坝州参尼寺的教民,参尼寺的寺主就是贡唐仓活佛,具体教务由安曲活佛管理。1945年96岁的安曲活佛在圆寂前派人要贡唐大师来参尼寺亲理政教事务。19岁的贡唐大师亲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当地的烟土种植,国民政府没有办成的事,贡唐活佛经过几番努力,几万亩鸦片在很短的时间里荡然无存。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位名叫热旦加措的活佛进入了我的视野,当我听到有关他的事迹后,敬仰之情由然而生,我打算把他的事迹记了下来。
1996年初夏的一天,我带着一位名叫道尔吉的藏族翻译前往热旦加措活佛的家乡釆访,很不凑巧,活佛在两年前已经圆寂。活佛的家乡座落在洮河岸边一个沟岔的山坡上,藏族村寨的选址都是这样,出行不大方便,用水要到河边去背,藏族人没有用扁旦的习惯,一般都是女人背水,水桶是木头做的,而且很大。藏族有个习俗,女人生完孩子次日佛晓,要去河边背桶水回来,至于为什么我不大清楚。活佛家乡一带的房屋形状类似雕堡,故称雕房建筑,村庄左边有条沟,从那儿进去五六里便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则岔大峡谷。
热旦加措.尕藏图丹嘉措,这是他的全称,藏族人没有姓氏一说,人名称谓自有本民族的一番讲究,因为太长叫起来不大方便,一般使用简称,1909年3月热旦加措活佛出生于碌曲县一个贫苦牧民家庭,3岁时被寻访认定为拉卜楞寺第四世热旦加措仓活佛的转世灵童,以后的10年开始在拉卜楞寺闻思学院学习,活佛的成长要经历长时间的佛教经卷的培养。接下来的16年,分别在甘川交界的玛曲县、卓尼县和四川省阿坝州等地的寺院任法台,1945年他曾去西藏的哲蚌寺、噶丹寺、色拉寺和扎什伦布寺朝拜,1946年返回拉卜楞寺,先后在拉卜楞寺的时轮学院,上续部学院以及碌曲县西仓寺院任法台。解放后1956年任甘南州政协副秘书长,1983年至1994年任甘南州政协副主席。1984年任全国佛教协会理事,甘肃省佛教协会副会长,甘肃省人大代表,1987年任第5届全国政协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