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网罟渔舟，碧波粼粼，渔人揉碎的影子在水中荡漾。远处青山叠翠，山脚下青砖黛瓦的房子，错落有致。这是依山傍水的江南。
　　 舅舅1942年出生于此。他属马，长得又英俊，所以十八九岁时有“白马王子”之美称。家里虽然穷点，但是心仪他的姑娘还是挺多的。只可惜一次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江南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人们大多以种庄稼为生，也有打鱼、打猎的。一转眼，到了19岁那年，舅舅成了一个壮劳力，应该为家庭分担一定的重担，所以他总是找活干，以挣取更多的工分和食物。时逢自然灾害之年，为了家人能填饱肚子，他竟然跟着师父学会了上山打猎。李神枪是这里有名的猎人，之前外公求了他好多次，他才肯收舅舅为徒弟。李神枪原名叫李国满，因为枪法准，据说他有百步穿杨之功，而且每次打猎都不会空手而归，所以才有这个美名。他这人从不贪婪，每次打一只猎物便返回，而且一个月就只打一次。舅舅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如果人太贪心，到最后就没有猎物可打了。
　　 这天，李神枪又带着舅舅上山了。为了考验舅舅独立打猎的能力，李神枪与他分开了一段距离。这座山里一般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像老虎这种猛兽很少来到人们经常活动的山林，它们往往躲在深山里，只有野猪、山羊、狐狸之类的不是很大的动物经常出没。所以不管是来打猎的，还是上山摘果子的，采药的，都不用很担心自身的安全问题。
　　 舅舅端着猎枪，小心翼翼地在林间寻找着目标。突然一只小灰兔从脚下快速地窜过去，他正要举枪，这个小家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寻找目标。
　　 他渐渐地走出了林子，前面豁然开朗，十几米之外又是一片布满茅草、荆棘和低矮灌木的山坳。蓦然看见一个大约六七岁小女孩在弯腰摘果子。这是一种很甜的红果子。吃下去既能充饥又能解渴，这个小女孩名叫杨清香，是村民杨大锤的小女儿，他家一共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遇到饥荒之年，谁能弄到吃的谁就能活下去。小清香在饥饿的驱使下，瞒着父亲偷偷地跑出来寻找食物吃。山里虽然危险，但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迟早会饿死。这个小姑娘面黄肌瘦，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大人的一只大手仿佛都能抓得满。
　　 令人不解的是，小姑娘头顶上的乌鸦在不停地盘旋，似乎在发出“啊——啊——”的警告声。李神枪曾经告诉过舅舅，这种情况是出大事的征兆。他不禁紧张起来，检查了一下猎枪，好随时应付凶险的场面。虽说师父告诉过他越是危险越要冷静，但当真正危险来临时，人很难做到镇定自若。他的手心不禁沁出汗来，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小清香全然不知危险已经降临，仍在乐此不疲地摘果子。舅舅离她只有十几米远，不知道这草丛里藏着什么危险。是老虎？还是野猪？不，师父说老虎不来这里。可乌鸦叫得这么厉害，肯定是只猛兽。舅舅的心跳加快，他想逃走，凭着一把猎枪，自保是没问题，可是小清香怎么办？……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一声低吼，如地动山摇一般，灌木丛里蹿出一只老虎，直扑小清香。说时迟那时快，舅舅端起猎枪朝猛虎开了一枪。谁知，慌乱中这一枪竟然打偏了。老虎放弃了瘦小的清香，转而扑向舅舅。十几米远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老虎扑倒了舅舅，他根本没有机会开第二枪。老虎在他身上撕咬，一只大爪子深深地楔入了半边脸。温热的鲜血瞬间汩汩地往外流……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神枪赶到了。“砰砰”，两枪击毙了猛虎，救了徒弟一命，可是舅舅伤得很重，右边的眼珠子被虎爪勾了出来，半边脸抓伤严重。胳膊、背、腿等部位肌肉都被撕裂，全身多处伤口。要不是师父来得及时，恐怕他的命就没了。
　　 李神枪先将他进行简单止血处理，然后送到县医院，经过两个月的医治调养，命是保住了，但是已经严重毁容。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丑八怪。脸上的伤疤突兀，比蟾蜍的皮肤还要难看，还瞎了一只眼睛。一到夏天都不敢光着膀子，因为全身都是伤疤。
　　 从此舅舅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外婆打算让女儿（我的母亲）跟别家换亲，以此来解决儿子的婚姻问题。可是舅舅不同意，因为虽说对方的妹妹长得不错，但她的哥哥太差，是个弱智，还有精神病，经常乱咬人。他想：这不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吗？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害了妹妹。
　　
　　 二
　　 舅舅遭遇这样的祸事，村里人都很同情他，也非常敬佩他。可是婚姻大事始终无法解决。
　　 起初，村里的王媒婆给舅舅介绍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不但长相很丑，而且身体还有一个毛病——都二十多岁了还经常尿床。到外婆家没多久，就在床上尿了三四次。舅舅气不过说她几句，她一气之下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舅舅的第一次婚姻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有一天，邻居王大爷看到十岁的小清香，戏谑道：“人家救了你，你得嫁给人家做老婆。”没想到，她当了真。回家后，小清香的父亲就来到舅舅家，说等小清香长大以后嫁给舅舅做老婆。外婆高兴坏了。外公有点担心，说，她有点小，与自己的儿子相差十几岁。舅舅却笑而不答。
　　 从此小清香也不觉得丢人，更不当自己是外人，隔三差五地就往外婆家跑，跟我母亲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外婆总把她当儿媳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她。有一天，母亲跟她聊得很开心，便问了一个敏感的话题：“我哥都成废人了，你真的愿意嫁给她吗？”
　　 小清香犹豫了一会儿，红着脸嗫嚅道：“如果……没有你哥，我早就被老虎吃了。”她有时想起那恐怖的场面仍心有余悸。不是母亲问起，她是不愿意回忆这件事的。
　　 母亲知道，她是为了报恩才这样委屈自己的。不管别人怎么想，但是大家早就当小清香是我的舅妈，大家都叫她“国东媳妇”（舅舅叫李国东）。她一个小姑娘开始是有点尴尬，被人叫习惯了也就不那么“臊人”了。
　　 一转眼，舅舅都到了而立之年了，小清香也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对于六十年代的农村人来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外婆跟清香的母亲提出了完婚的事，两家父母在一起商量得妥妥当当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婚礼了。
　　 结婚那天细雨霏霏，家里来了许多人，屋里贴了许多“囍”字，热闹非凡。舅舅穿着新衣服，如果只看半边脸，也是挺帅的。清香的远房亲戚早就听说了这门亲事。也听说了清香危险的经历，只是不知道这新姑爷到底长啥样。要是真见了，有的会受到惊吓的，其中一个小女孩看到舅舅的半边脸吓得哇哇大哭，仿佛见到了鬼似的。于是许多人开始嘀咕起来。
　　 舅舅的脸随之变得铁青，嘴角抽搐。他突然脱了新郎礼服，冲出了屋子，消失在茫茫细雨中。亲朋好友一脸愕然。
　　 大家四处寻找，外婆简直急破了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怎么搞？……”
　　 最后在一棵棕榈树下看到了舅舅，秋雨已经打湿了他的面颊，脸上全是雨水，一只假眼呆滞无光，一只真眼流着热泪与雨水混在一起。
　　 “儿啊，你怎么了？”外婆也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妈，我不能害了清香。我不跟她结婚。”舅舅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是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于是有人开始责备那些私下议论的亲戚，甚至连刚才受到惊吓的小女孩也受到了批评。亲戚们搞得不欢而散。
　　
　　 三
　　 婚礼还没有举行，又没有打结婚证，在当地人看来就不算夫妻。让清香离开，如果换作一般的姑娘高兴都来不及呢，可是她始终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她认定的事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清香也没有离开外婆的家，舅舅不承认她是自己的老婆，不愿与之同床，她只能跟我母亲睡，与舅舅一家人同吃同干活。外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像多养了一个女儿似的。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已经23岁，嫁人了。清香没了伴儿，既然舅舅这么执着，她也不再勉强他，决定听父母的话在村里找个好男人嫁了。
　　 结婚之后，清香还经常来看外婆一家人，就像女儿回娘家一样亲。每次都带点吃的或用的东西。舅舅呢仍像以前一样，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疼，也会送一些礼物作为回赠。
　　 时间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这期间外婆、外公都走了。舅舅也渐渐变老了，清香的两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
　　 步入花甲之年的舅舅一到雨天，旧伤便隐隐作痛，腿部神经那次意外伤害造成了一定的损伤，走路越来越不稳定。他的身体就是天气预报，凡是下雨之前，必定有反应，关节、骨胳疼痛难忍。身体大如从前，唯一的妹妹（我的母亲）远嫁江北，一江之隔，百里之遥，不在身边，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舅舅家又没有电话，那时候更谈不上什么网络，联系实在不便，打个电话还要跑到镇上去打。好在有清香及她的两个儿子经常来看望他。
　　 一个雨夜，屋外，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打在瓦楞上发出“呯呯嘭嘭”的响声。这一夜注定是难熬之夜，舅舅浑身疼痛，最要命的连肚子也愈发疼得厉害。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冒着汗珠，想爬起来弄点开水喝都很困难，瓦屋虽说清香的儿子刚刚修葺过，但是雨大了还是有点漏的。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年轻时倒无所谓，到老了才真正体验到了它的可怕，有时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他回想往事，也许自己那次逃婚真的错了，要是自私一点，要是……但一想到清香如今的幸福生活，他也就不后悔了。
　　 舅舅的那只真眼流下了眼泪，既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痛苦是因为老来膝下无子，没有天伦之乐；幸福是因为还有清香一家人惦记着他，照顾着他。
　　 “大哥在家吗？我让你侄子接你到我家去住，雨这么大，你家肯定漏雨。”清香和小儿子一起站在木门外高喊着。敲了半晌也没人应一声，清香感觉不对劲，连忙让儿子撞开门。屋里又冷又黑，开了灯，舅舅已经去了。
　　 听清香说，他肚子一直有点痛，以为是小病也没太在意。后来，有位医生说可能是死于急性阑尾炎，也可能是其它的病。
　　 第二天，从江南传来噩耗，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是我陪着母亲去料理舅舅的后事的。
　　 那天，秋雨绵绵，仿佛伤心的人有流不完的眼泪。清香哭得最厉害，比我母亲哭得还要伤心。她将舅舅的恩情细细数来，哭声凄厉，感天动地，在场的人无不掩面哭泣。舅舅虽不是英雄胜似英雄，关键的时刻他没有退缩，没有自私自利。这种胸襟，这种勇气，当今世上有几人能及？
　　 舅舅走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脸上那么“慈祥”，不再有痛苦，身上不再有伤痛，那些英雄的伤疤将随他一起入土。他没有儿女，但受人敬重，下葬那天，来了许多人。就连他的师父，早已放下猎枪的李国满都拄着拐棍在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来了。老人已经进入耄耋之年，记忆力严重退化，但他仍清晰地记得徒弟，记得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每当想起此事，总是老泪纵横……
　　 舅舅救了清香，师父救了他，他常跟我说，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办法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如今他将这颗感恩的种子永远地播入地下，与大地同眠，在清香及她后代子孙们身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