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眸子深处的一道阴影，即使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也会使她的心尖尖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那一双镶嵌在两道粗黑的剑眉下，又大又圆又明亮的眸子，那眸子深处深藏着的一丝忧郁和悲戚，时不时就会在她脑际间闪现，便会有一阵疼痛感滚过心头，她的眼角边上便会有一滴泪花儿闪动。
　　 她一直直盯盯地仰头盯视着天上的那轮圆圆的月亮，那轮挂在群星闪烁广漠天幕上，镶嵌着一道金边边的月亮，那一轮金色的月亮。她似乎看见了月里的嫦娥，身穿光鲜美丽的衣裙，正踏着一支美丽动人的乐曲翩然起舞，一身洁白的玉兔，也围在她身边欢跳着。她情不自禁地挥动起手里的琴弓，拉奏起了她煎熬了无数个日夜写成的乐曲，是根据她的语文老师声情并茂讲析的一首著名唐诗谱写的一支小提琴曲。
　　 忽然，她看见嫦娥的眼角边上似有一颗圆圆泪珠在闪动，啪嗒一声从腮边滴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嫦娥的眼泪，是吴刚的眼泪。不，也不是吴刚的眼泪，是爸爸的眼泪。她记得她十五岁时候，爸爸因为后半夜才回家，妈妈没有给他开门，爸爸就在门斗里的一个草垫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开门看见爸爸，爸爸一边从草垫子上站起身，一边抹了一下眼角。她看见了那是一颗泪珠儿，圆圆的泪珠，从红肿的眼角边上被抹去。
　　 爸爸去外地一个小县城出差顺路去看望了一个女人，往回走没赶上火车，是搭乘一辆大货车回来的，妈妈知道了爸爸是去看望那个女人，就不叫爸爸进家门，爸爸只好在门斗里睡了一夜。
　　 李小萌对妈妈很不满：你为什么不给爸爸开门？
　　 妈妈一瞪眼珠：他就不该回来！
　　 后来她知道了，爸爸去看望的那个女人，是爸爸的小学中学同学，是爸爸的初恋。得了乳腺癌，正在医院治疗。那个女人的丈夫是开长途大货车的，因为一次车祸丧生，女人是一家私营超市的营业员，无力负担巨额医药费，同学们发起了募捐，爸爸把自己私存的全部奖金，拿了出来，替女人交了医药费。妈妈得知后，就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去单位地矿局办公室睡了半个月，妈妈依然不依不饶，要爸爸彻底交待他和那个女人的所有不光彩的勾当，爸爸说没有，妈妈说你撒谎。
　　 爸爸又一次被赶出家门。她去少年宫练琴回来，正好迎面碰上，看见爸爸从家门里走出来，她问爸爸你去哪儿？爸爸说去单位。她看见爸爸眼角边上有一个闪亮的东西，爸爸赶紧转过身。然而，她还是听见了啪嗒一声，那是一颗泪珠从爸爸腮边滚落了下来。
　　 如泣如诉的琴声惊醒了河畔小树林中的几只鸟儿，呼啦啦从树枝上飞起，从飘荡在空中的琴声中穿过，不楞着翅膀向江北岸飞去，江北岸太阳岛公园里的点点灯火，闪闪烁烁，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似乎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不，不是悄悄话。也不是甜言蜜语，是她和语文老师吕一明，在太阳岛樱花园，吃过晚饭，她邀吕一明老师到小树林中散步，她对他说的一些想法和心里话。那是社科院文学所和团市委合作举办的一个文学讲座，吕一明是主讲人，李小萌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文学所工作，她得以得到了一张听讲座的票。实际上她不只一次听过吕一明的讲座。
　　 老师，你今天讲得真好！李小萌显然有些激动，瓜子脸上的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似乎飞上了一片红云，那首唐代著名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前也听你讲过。可是今天又听你讲析，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想把它创作成一首小提琴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李小萌一口气一字不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了整首诗的诗句。
　　 老师，听着你一句句声情并茂的讲析，你那带有强大磁性的声音，好像一个个音符在我脑海中跳动，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旋律从我的琴弓上流淌出来……我真的挺激动挺激动……
　　 吕一明是因为出版社又重印了他几年前出版的一本书《百首唐宋诗词经典评析》，被邀请来给文学爱好者讲座的。吕一明在学校里也开设了唐宋诗词讲座，是学校的文史部主办的，每个月一次，李小萌每回都不落，特别对那首《春江花月夜》，更是情有独钟，一直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把它谱写成一支小提琴曲。
　　 好！非常好！吕一明听李小萌说她要把《春江花月夜》谱写成一支小提琴曲，很意外，也很激动，好！你的想法很新颖，也很独创。可能还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吧？
　　 老师，我是看过你写的书，听了你的几回讲座，产生了很多遐想，才慢慢有了这种想法。李小萌如实说，我跟教我小提琴的老师说了这个想法，她也很支持我，很鼓励我。
　　 那本小书，是我在大学时候花了四年时间写的，现在看，很多地方还很肤浅。吕一明告诉李小萌说，等放暑假，我想再好好修改修改。
　　 老师，你看天上那月亮，李小明突然惊叫了一声，那圆圆的大月亮，周围又镶上了一层金边边，太美啦！去年我和爸爸上冰雪大世界看冰灯，也看见过这样带一层美丽金边的月亮，爸爸说，他在深山老林里探矿时，有时也会看见这样圆圆的带金边边的月亮，说他就很想家，想我，想家乡的月亮……
　　 李小萌忽然有些悲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爸爸，你又进到大山里了吗？我和我们老师正在看天上那轮金月亮呢。你也能看到吗？爸爸……
　　 啪嗒一声，一滴圆圆的泪珠儿滴落了下来……
　　 李小萌，你，你？……
　　 忽然，吕一明也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边上也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二
　　 你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封信啪地一下拍在吕一明面前的茶几桌上，老婆怒目而视，这是不是又是那个小骚狐狸写来的？“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无释处？是不是又要往你这儿释？行政记大过，你他妈还没释够呀？“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还要再发？你们发昏还没发够呀？跑到了海南岛还往这发？真他妈不要脸！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吕一明争辩说，是她抄写的《红楼梦》里的几句诗词……
　　 什么狗屁《红楼梦》！你这回上江北得瑟，又弄了几个小妮子？
　　 是社科院和团市委举办的一个文学讲座……
　　 别拿社科院作幌子。老婆又一撇嘴一瞪眼珠，又啪地一下把一张照片拍在茶几上，这又是跟哪个小骚货幽会？
　　 那是一张偷拍的照片，拍的是他和李小萌在小树林里散步的背影。
　　 吕一明，你还有点良心没有？老婆忽然委屈地抹起了眼泪，一边数落着说：当年要不是我当辅导员的大舅把你留下，叫我嫁给你，我爸爸找教育局的朋友把你分配到相当于大专层次的艺术学校当老师，你只能回你们那个荒山野岭的小县城。想留省城？做梦吧你！现在你成气候了，和小骚货女学生狗打连还，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们家人吗？
　　 我跟你解释过多少回了，我只是辅导过她几回外语。
　　 那几封爱呀情呀的信，你怎么解释？
　　 我找她谈过话，叫她收回去，不要这样。她连学都没念完，就去了海南岛……
　　 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就给她退回去。
　　 信退回了，心能退回吗？老婆不依不饶，瞪着红眼珠吼叫道，你压根就不爱我，只是为了留在省城。是我瞎了眼睛。你个没良心的！！
　　
　　 三
　　 他被校长找去谈了话，从校长室出来，残阳落日已把晚霞带走，夜幕徐徐降临，沉重的脚步，蹒跚而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江边，站在江畔一块石头上，他仰头望着天空，却怎么也找不见那轮圆圆的月亮，忽然一阵江凤刮过，他看见江面上的浪花翻卷起来，满天星斗似乎都掉进了水中，在起伏的浪花上挣扎着，却不见了月亮的影子。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密密的雨点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他没带雨具，只能在雨中淋着，却忽然有一把红雨伞张开在他头顶上，遮挡住了雨水，没有叫雨水打湿他的衣衫。他扭过头去，却惊讶地看见对面不远处，一个身穿红色芭蕾舞衣的女孩，淋着哗哗的雨水，在雨林中翩翩起舞。
　　 她时而飞快地旋转着身子，只用一只脚尖着地，支撑着全身，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大地也跟着她旋转，天空也跟着她旋转……又忽然，她身子腾空一跃，跃在了半空中，她张开两臂，似乎要向天上飞去……
　　 吕一明一下子震惊住了，她也要学嫦娥飞进月宫去吗？可是，月宫是非常冷清寂寞的，她不该逃离到那个地方去呀，她应该有自己美丽辉煌的前途，有美丽幸福的爱情。
　　 突然雨停了，乌云散去了，浪花上托起了一轮金色的圆圆的月亮……
　　 她的身影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后面……
　　 她远去了天涯海角，他知道，她却难以忘却那份情感，那份本来就不该有而有了的情感。尽管他一直极力抗拒，坚守着那道门，没有越雷池一步。可是，那几封被老婆劫获又上交到教育局的信，还是把他推上了审判席。只是因为特别看中他才学的校长极力做工作，才保住了他的教职，行政记大过。却依然被妻子不依不饶。
　　 要不是我大舅我父亲，你能留在省城，能进到艺术学校吗？
　　 是的，他从偏远的农村考上大学，按照哪来回哪的分配原则，他没有资格留在省城，可是他又多么想留在大城市呀！所以，尽管辅导员的外甥女只是个百货商场的营业员，相貌平平，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婚姻，从而留在了省城。
　　 可是，他的的确确坚拒了那个女学生，致使她中途退学远去了海南岛，从此再无任何联系。却突然来了那一封信，他主动把信上交给了老婆，却还是不被原谅，不肯饶恕他。
　　
　　 四
　　 六岁学琴，每天坚持练习四个小时，都是在江畔公园的百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丛中，鸟鸣蝶舞，每当她的琴弓拉动，琴声飘起，五颜六色的蝴蝶，就会飞绕在她身前身后，纵情欢舞。几只绿眼珠红嘴巴的鸟儿，啁啾地欢叫着，围绕着荡漾在空中的乐声，上下翻飞。江面上翻卷的浪花，也会在浪尖上闪跃出几点霞晖。习习的风儿，轻柔柔地把琴声越过一片片绿叶枝头，撒向空中，吹向远方。似乎惊动了蓝天上的几朵彩云，抖动了几下身子，飘落下来，落在了浪花翻卷的水面上，在浪尖上欢快地跳跃着……
　　 她却忽然觉得那是一轮月亮落在了水面上，镶着金边的那种月亮，有嫦娥和玉兔翩翩舞蹈的那种月亮。
　　 那个美丽的女孩咯咯咯欢笑着，跳进水里，想要去捞那个金色的月亮，一边呼叫着男友：下来呀！下来呀！月亮掉进水里啦！嫦娥姐姐会淹死的……快来救救嫦娥姐姐！快下来呀，李明！
　　 那个叫李明的男孩就是李小萌他的父亲。他噗嗵一下跳进水里，月亮却早已无影无踪，他一把抱起那个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的唇贴住了她的唇，他的心，她的心，同时激跳着，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于是便更紧紧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
　　 第一次，却成了最后一次。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有金色月亮的晚上，他的爱，他的海誓山盟，却永远被埋葬在了那一片花丛中。
　　 你要是还敢跟她在一起，我就死给你看。李明的妈妈瞪着红红的眼珠，对儿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是要她，还是要我。我就要你一句话。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本来是一个工厂的工友，在一次激烈争吵中，他开车撞伤了他，他不治身亡，成了仇人。儿女们却浑然不知，从小学到中学，一直相好，妈妈却死活也不肯接受，跪地求他逼他和她单位领导的一个女孩结了婚。那个初恋女孩的父亲狱中自缢身亡，女孩悲痛至极，离开学校，远走他乡。刻骨铭心的爱和思念，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每一回在江边练琴，李小萌都似乎能看见那个女孩的影子，那个跳进水里去追赶月亮的女孩，那个被浪花击碎的金灿灿的月亮……
　　 父亲久久地站在江畔上一棵老柳树下，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她奔跑着追寻到江边，一眼看见了父亲身后长长的影子，她猛一下站住了，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她的脚踩碎了那个长长的影子。
　　 妈妈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爸爸托同学关系，把她的女儿送进了一家中专学校，替她交了第一年的学费。
　　 我现在才知道，那个女孩就是你和她的私生女。你早就道德败坏！妈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你胡说！根本不是！父亲嘴唇哆嗦着，根本不是！
　　 你表面装得老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妈妈又不依不饶，你们地矿局科研办那个女人，是不是离婚了？你是不是跟她勾挡上了？
　　 你胡说！你胡说！父亲气得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那个长长的影子却越来越长，忽然那影子破碎了，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一阵江风猛烈吹来，父亲身子摇晃着，似乎要跌倒。
　　 李小萌飞跑过去，一把抱住父亲，紧紧地抱住：爸爸，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的……女儿相信你，你做的一点没错。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男人。爸爸，我爱你！
　　 她感觉父亲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爸爸，你看，那轮金月亮又升起来了，你还记得吗，我四岁那年的中秋节，你把我扛在肩头上，去江边看月亮，那月亮就是金色的，你说那是因为嫦娥阿姨点亮了一盏金子做的灯，那灯能把人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也能把人心照亮。爸爸，你把那个金月亮装进你心里吧。你就不会再有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