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山沟沟里的光棍汉(微小说)
伯牙说,读书有什么用,你看看三伢仔,读到了省城,现在还不是回来在坡上挑粪娶婆娘。
伯牙坐在火炉旁木墩上“吧唧吧唧”吸了两口旱烟,又语重心长地说,二墩子啊,你年龄也不小了,你大哥小孩都大了,你却像一只鸟一样困在这笼子里,写那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用?你二姨给你介绍这个也不喜欢,介绍那个你也不要,你到底想怎么样?等哪天我两眼一闭,到那头找你妈,都无法交代。
老满,你就不用管我的事情了,安心过你的生活吧。感情的事情说不清楚,不是随便到大街上拉一个就可以,需要缘分。再说村里那么多光棍汉,又不止我一个讨不到婆娘。
二墩子坐在火炉旁的另一边,手里拿着一部手机,拇指在屏幕上不停地点点按按,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四四方方的火炕里,三脚炉架躺在火炕上呻吟着,就像二墩子叹气一样,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孑然一身。他不是不找,而是找不到。在这十几年里,一边是父亲喋喋不休的念叨,一边是自己心中的折磨,二墩子觉得自己如架在烈火上的柴火,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堆堆黑炭里还冒出一丁点生机证明他活着。
坎坷的经历,复杂的社会人生。二墩子也想找一个高高的悬崖,将那具身体丢进山谷,喂狼或者化为尘埃,与风为伍,与地为邻,从此两不相念。可是,心底深处埋藏的信念,像一缕不死不灭的星火一样熊熊地燃烧着,提醒自己活下去。二墩子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摆脱光棍的头衔,才能找到生命的归属,领悟生活的意义。
火炕上,伯牙继续抽着他的旱烟。深陷无神的瞳孔里,满心焦虑。为了二墩子,他操碎了心,想破了脑袋。过多的劳累,让他脸上皱纹越来越深了。他一边“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一边往火炕里扔一根干裂的杉木,盯着火苗出神。火焰燃烧在炉架上,漆黑的鼎罐里呼呼地冒着热气,想要将鼎罐撑开。这热气沿着鼎罐缝隙,直往二墩子心窝里钻,仿佛要将他撑爆。那旺盛的火焰里,贪婪的柴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似乎在埋怨这鼎罐用了几代人。鼎罐里煮着一锅稀饭,一锅活下去的希望,一锅农民离不开的命根子。农村生活不易,稀饭里得参杂一些红薯、土豆,南瓜等,农村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放在了里边。大杂烩里一锅炖,它们咕噜咕噜地在鼎罐里翻腾着,像二墩子的心一样,做着垂死挣扎。生活就是如此,在贫困的世界里,命运让它们沦为美食,成为挨宰的羔羊。而即使是沸腾,它们也无能为力,做着无意义的最后抵抗,徒劳无果。
竹子寨,位于夜郎县偏西的一个小山沟里,西临贵州,地理位置偏僻。连绵不断的山脉纵横交错,将人们阻隔在这与世无争的方寸之地。寨里都是苗族,一千多户人家就挤在这山沟沟里,过着刀耕火种般的生活,一辈子也没能闯出去几个。在五六十年代,人多就是力量大的伟大思想下,人们拼命生,让本就拥挤的竹子寨越来越拥挤了。人一多,能分到的耕地面积就越来越小,有的甚至连耕地都没有,吃了十来年白饭。在发展上,地理位置决定一个地方的经济,也决定了一个地方的教育文化程度。竹子寨就是这样,愚昧的思想作祟,一代人传一代人,觉得只要种好土地就可以了,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闯出去,过上美好生活。竹子寨比拼的是,看谁先娶上老婆,就是最大的本事,能吹嘘一辈子。每到适婚年龄的时候,竹子寨的伢崽们就卯足劲,唱着山歌直奔姑娘而去。
竹子寨还有一个不成文的陋习,同姓不能结婚,否则就是“黑耳朵”,会被族人耻笑。竹子寨找婆娘都是找外寨的,得翻好几座山,在姑娘所在的山寨对门唱山歌,吸引她们前来。如若俩人山歌唱对意了,就开始找父母让经验老道的媒人去跟女方父母说,商量俩人的姻缘,定好迎娶的黄道吉日。婚事如果敲定了,男方家庭就雇人吹着唢呐抬着花轿将女人接进家门,办两场酒就把婚结了。在古时候,竹子寨娶老婆还是比较容易的。大家都差不多,谁也不嫌谁穷。只要两口子肯努力,把地种好,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不缺吃不缺穿的。
可随着改革开放,经济起飞,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生活变好了,不再局限于只要填饱肚皮就可以,吃也有了讲究,各种现代化的科技设备让人应接不暇。山里山外一对比,人就有了欲望,思维开始转变,也不再唱山歌了,山歌成了对过去的一种怀念。山外建了许多工厂,寨里的姑娘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一去就是几年,很少着家。在外边待的时间久了,心里就产生了变化,不想再回到农村来。看惯了城市的花花绿绿,欲望也越来越大,燃烧着火焰烫得竹子寨烧红了天。于是寨子里的姑娘纷纷选择外嫁,嫁到城里。农村姑娘不愿意待在农村,导致农村的小伙子娶不到老婆,就开始用钱买,于是买着买着就衍生出了彩礼钱。慢慢地,彩礼钱越要越高,成了一种奢侈买卖,人们开始攀比起来,性质变了,甚至有狗眼看人低的富贵人家,特别讲究门当户对。也因为这样,一些恩爱中的男女就葬送在了这道门槛里,成了冤死的过路人。高额的彩礼,同时也压倒了竹子寨的光棍们,让他们望洋兴叹。再到后来,彩礼钱像瘟疫一样蔓延全国,炒成了天价,每个地方的女人都标上了价码。
迫于压力,竹子寨的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赚取彩礼钱,老的少的都出去了,一家人疲于奔命。然而微薄的工资,又怎么能跟得上经济的发展呢?贫富差距越拉越大,要求也越来越高。现在,婚姻的最基本标配是:在城里有一套房,一辆小轿车,一份十万块以上的彩礼钱。没钱你就别想娶媳妇,注定打光棍,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这种情况也给国家添了不少乱,有的铤而走险,干着许多坏事,有的学会了认命,老婆也不娶了,自己过着自己的生活。随着老龄化越发严重,国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开始刺激起生育来,想让更多的人生宝宝。可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大,养个小孩的成本变高,都生不起养不起。国家又做各种生育补贴,想让情况好转。面对光棍的难题,国家也开始打压,杜绝这种不合理的彩礼乱象,于是各种政策纷纷出台,提倡二胎三胎生育。可是无论国家如何宣传,也杜绝不了人性的欲望与贪婪。经济发展得越快,山沟沟里就显得越穷。找老婆,就像一座巨山一样压在竹子寨的光棍汉们的心窝上,喘都喘不过气来。到了现在,一千多户人的寨子里,光棍汉的数量,就像竹林里的春笋一样,疯狂地增长着。
随着环境恶化,其它农村也一样,都逃不出命运的安排,光棍汉像入境的非洲蝗虫一样,遍地蔓延。到了最后,一二线城市的女人嫁不出去,成了大龄剩女,农村生活的男子娶不上老婆,成了老光棍。城市的女人不想去农村,农村的女人去城市,这就打破了资源的平衡,让单身男女越来越多。
其实二墩子的文化水平不低,是全家族里唯一一个进了省城念过书的文化人,可即使这样的小伙子,也没有娶到老婆。想起二墩子念书的事情,伯牙就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不该送他出去读书,不然他也能娶上了一门媳妇,过上自己的生活。二墩子读书的时候,彩礼还没兴起,那时候,结婚相对简单,只要看中意了,双方就能结婚。就比如他大哥,小学都没毕业,老早就讨了个婆娘,还有了一双儿女,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想到这里,伯牙就很无奈,也很沮丧,像只斗财的公鸡。在竹子寨里,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谁家小孩还没结婚,等于父母没有完成任务,就算躺在棺材里了,死都不能瞑目。
二墩子和寨子里的光棍汉不同,二墩子肚子里有文化,思维观念也和这个山寨格格不入。虽然他也讨厌利欲熏心的年代,可是他有他的梦想,有他的生活方式。他觉得,不讨老婆就不讨老婆,一个人过得也自由自在。每每二墩子和伯牙说起这时,伯牙一烟锅就敲过来,大骂他不孝。
其实二墩子有过一场恋爱,一个网上聊来的女朋友。女孩是云南的,长得很漂亮。为了摆脱光棍,二墩子远赴广州接回了女友。女孩来的时候,全家人开心极了,三亲六姑七八大姨都来祝贺。只是好景不长,女方家庭不同意,嫌嫁的地方太远,又还是偏僻的农村,或者直白点说,觉得二墩子根本拿不出像样的彩礼,怕女儿嫁过去跟他吃苦受累。女孩终于还是走了,被她母亲以生病为由骗了回去。临别的车站里,女孩说她一定会回来的,可从她坐上火车的那刻起,就再也没回来。当知道这段感情泡汤了之后,二墩子哭了三天三夜,寻死觅活,一个人睡在了山上。
经历了这次创伤过后,二墩子就把心藏在了心底,全身心沉侵在写作里,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婚姻。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二墩子成了老光棍,没有人再稀罕他了。没多久,二墩子的母亲病逝,家里就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老爹还在关心着他的婚事。母亲的离世,也让二墩子深受打击,颓废了许多。他不止一次地走入竹林中,跪在母亲的坟前嚎啕大哭。他一遍遍地哭喊着母亲,想要她活过来,然母亲已经走了,回应他的不过是四周冰冷的风声,
二墩子出了名,成了省级作家。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疯了一样跑回家,可当他想告诉父亲的时候,一转身,才发现,父亲已经不在了。二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发呆。此时!一滴雨从屋顶瓦砾堆间悄然滑落,“砰”的一声,砸得地面脆响。听着这雨声,二墩子就感觉像似自己的心脏掉在了地上。那心头血淋淋,鲜血四溅,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不知是雨还是泪,流了一地。那地上,流出了一条细小的河,河水沿着堂屋,向村寨外流去,流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