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通往家乡的列车上，强子的心，随着列车的前行一寸寸契入家的心脏。
　　 车窗外，午后的太阳像一只游动的红气球，静静地注视着他。温煦的阳光里，强子仿佛看到了父亲那饱经沧桑的脸。父亲的身子沐浴在金子般的光线里，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灰白的头发清扬着兴奋，眼角眉梢的核桃纹里，跳跃着一个个快乐的五线谱，隐隐的，他看到父亲的手似乎在向他招着。此情此景不由强子沉迷了，他也笑了，嘴唇翕动着、情不自禁地轻唤了一声——爸爸。
　　 屈指算，强子有四年没见到父亲了。四年里，他与父亲只能相聚在微信里。说相聚，是奢侈的。父亲除了雷打不动地打给他应上学费用，每月打给他一千二百元的生活费，父亲会通过微信习惯性问一句——钱收到了吗？再就是八个字，当心身体，好好学习。
　　 四年里，父亲除非必要，与他的联系不多，好几次他打电话父亲，总是忙音。后来父亲和他在微信里留言说，打电话费钱，叮嘱他以后有事就微信里说。从那起，强子不再打电话。
　　 微信可以语音，那样的话，文化不高的父亲该方便些，可固执的父亲却坚持写字。那样一来，强子与父亲倒有点网友的味道了。
　　 强子想父亲，数次与父亲约定春节回家父子相聚。可父亲总说，回一次家，爷儿俩得花好多钱。强子也曾死乞白赖地要求去父亲打工的城市去看看，可父亲又说，他打工的地点是不断变化的。还说，把钱花在路上，又填不了肚子，不值得。再后来，他在微信里要求父亲跟他视频，每次，父亲总借口不会视频，还说，一个大男孩，不好好学习，整天想着视频，爸爸的老脸有啥可看的？被回绝的次数多了，再后来，强子便也少了视频的欲望。
　　 父亲不回家，强子也就没回家。每年的寒暑假，强子会在上学的城市找一份家教的活。
　　 三个月前，强子在微信里告诉父亲，已经与用人单位签了约，让父亲从此不要再打钱给他，再不要这样辛苦了。在那一次的对话中，强子第一次对父亲说了重话，他说，爸爸，四年了！我马上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爸爸难道为了钱就不要儿子了？微信里的父亲明显沉吟了好久，最后说，我的强子有意见了，好吧，这一次，一定见。
　　 自打父亲答应见面起，强子浸泡在郁郁思念里的心得到了释然。从那时起，他就在期盼这一场的父子相聚。
　　 强子爱父亲，这样的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十二岁那年，强子的母亲因病去世。从那时起，他与父亲就是相依为命的父子。
　　 父亲是干苦活的人，他的泥瓦匠手艺远近闻名。父亲本可以跟着村里的人去外地打工，其实，在母亲去世前的好几年里，父亲原就是那样做的。
　　 在家乡周边觅活，钱是赚得少了点，但父亲说，这样每日里能够见到他的强子，心里踏实。
　　 十五岁，强子考取县里的名牌高中，开始住校。父亲说，他又要出门赚钱了，要为儿子赚够上大学和娶媳妇的钱才是。高中三年里，父子俩聚少离多，但每年的春节，父亲是一定会回来和他相聚的。
　　 父亲话不多，甚至有点木讷，可强子知道，自己在父亲心里的重量。高考那年夏天，父亲早早在电话里说了，一挨大学通知书到手，他会立马赶回。可那次，父亲食言了。
　　 那年的八月，强子盼父亲，想父亲回家的心，就像门前那条小河里的水，总是波光粼粼又兴奋难抑。父亲明明说得好好的，说已经请了假，说车票买了，说，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
　　 可临了，父亲却只寄来了一大笔钱，并且通过微信告诉他，说工地上又接了一大批活，实在走不开。父亲细细叮嘱了该买些什么，该准备些啥，还说缺钱的话，他会立马打过来。
　　 也是从那时起，父亲与他好像成了两条不再交接的平行线。他不知道在父亲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不再回家了？但从父亲每月雷打不动地给他打钱，时不时地邮寄换季衣服这些事情看，强子知道父亲在为他卖命地苦干。
　　 家，越来越近了。
　　 强子下了动车又上了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后又迫不及待叫了一辆摩的。
　　 远远的，他看到了那座魂牵梦系的二层小楼。
　　 近了，近了。四年的时间斑驳了小楼的外墙，也斑驳了记忆的甬道。小楼老了！
　　 屋内已经飘出饭菜的香味，父亲一定做了红烧肉和大蒜炒鸡蛋。强子脸上的笑容已经稠得化不开了。父亲还是那么勤劳，楼前的水泥地已打扫，自留地上已无荒草蔓延的旧景。强子来不及细细打量眼前的一切，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家门。
　　 一声爸爸尚未奔出喉头，强子却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趔蹶着身子走近他的、六十开外的男人，那绝对不是他的爸爸！而是隔壁村的张叔。
　　 对张叔，强子并不陌生，他知道那是一个命运坎坷的孤独可怜人。
　　 张叔，我爸爸呢？强子的口气里带着急切。
　　 强子，先吃饭。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吃了饭我们再慢慢细说。张叔僵硬的笑，如同木刻的板画毫无生气地挂在脸上。
　　 饭吃得意兴阑珊，张叔夹进碗里的肉和蛋没有动。
　　 搁下碗筷，在强子的再三追问下，张叔终于叙说起关于父亲的故事——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张叔和父亲同路回家，张叔是为了老母的冥寿，父亲自然是为了强子的考取。谁也没想到的是，两人还没进入火车站，意外发生了，张叔横穿马路被车撞了，眼看更大的危险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强子爸疾步冲过去用力推开了张叔……
　　 车祸发生后，张叔断了一条腿，父亲挨过五天还是去了天国。弥留之际，父亲对张叔说，这事太大，无论如何要瞒过强子！父亲断断续续说，儿子命苦，失了娘又失了爸。起码在他大学毕业前不能说！
　　 张叔带伤处理了父亲的后事，与肇事方经过数次交涉拿到了一笔钱。于是，在强子离开家乡的那个夏天，父亲的骨灰盒被送到了强子母亲的墓穴……
　　 说到这，张叔拿出了一沓泛黄的书面材料和两张银行卡，他说，当时的主要责任其实在我，所有的赔付细目都在上面写着，这张卡里是这几年里用剩下的六十八万多，还有这张卡，是工地老板给的工钱，密码是……现在一并交给你。
　　 说完，张叔一瘸一拐走近屋门，回头对强子说，我要回去了。再过七天是你爸爸的忌日，到时我会过来。这次你和我一起去给你爸妈上个坟，也算全了孝道。说到这，张叔的口气里有了重重的负疚，他说，强子，我对不起你，是我欠了你们家的。
　　 说完，张叔的眼中汩汩冒出泪来。挥挥手蹒跚趔蹶着走远了。
　　 一周后，张叔如约而来。而强子在做完了父亲的祭祀后也将远行。
　　 这一夜，强子留下了张叔，他说，叔，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能再去工地干了，家里的情况我也都知道。明天跟我一起走吧。之前的四年，你为了一个承诺，一直在背后守望着我，以后就让我来守护你。
　　 强子，你不用这样，那样的话，我心里更不好受。钱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再说，他是为救我而死的。
　　 我知道，但，这四年的时间，叔，你用行动告诉了我，父亲两个字也是可以这样写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父亲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外地出事之后，要是你卷着这一大笔钱远走高飞，或者回家不吱声，又有谁会知道。要是这四年里，你对我不管不问，又有谁能知道这背后的真相？
　　 做人怎可昧良心。人在做，天在看呐。
　　 也正是为了这良心，叔，我要带你走，从今以后，强子我，就是叔的儿子。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