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老田(小说)
按照黄历,深居桂西北大山里的山谷村,春风的脚步已经如期而至,但风意依然冰冷,风嘴依然锋利。由于山高地险,每年这里的春天,总比山外面来得晚了一些。
老田,他起得很早,他像一只从来没有错过春天的蜜蜂。在春天还没有越过村子前面的那个山岰,老田就开始去清理他家田头的水沟,为今年的春耕春播,做好一些准备。
老田的鼻子没有狗鼻那么灵敏,皮肤也没有含羞草叶子那么敏感,光靠老田身上的那些器官去探风探水,想通过身体去测试水温来确定播种和育苗,他是绝对做不到的。对于这些含有技术性的东西,老田都依赖于山头上的布谷鸟。
对于犁田、翻田那种科技含量不高,不需要太多火喉的活路,只要老田不怕初春田里的寒意和田埂上飙出来的新草苗能够填饱他家的牛肚子,老田都非常乐意提前翻田。
毕竟老田个子太小,他的身长才有一百五五厘米。就算村里有哪家做红白喜事,老田前去劈柴,主家答应让老田从早到晚端着他们家的饭碗。老田那小小的身躯再怎么撑,到头来连尿连屎一起拿去过秤,老田的身体还是达不到一百斤重。所以春耕这种在别人看来是“小意思”的事情,往往在老田那里就好像是一场大战,他必须得提前去做好准备。
中国历史以来,都是农耕国度,需要相互协作。不像北方游牧民族,他们可以单打独斗。所以一到春天,像桂西北这种古老的,牛耕人犁的原始生产模式,大家都会发扬“人多力量大”的精神,互换劳工,共同协作,一起来应对春耕春种的问题。在村上与老田换工或结队劳作的人很少,因为老田的个子太小,力气不足。
再加上老田的饭量也太惊人。他宛如一条春蚕,时时孜孜不倦地嚼着。每当他一端到别人家的饭碗,他宛如“龙赶水”一般,一下子就可以把人家家的半锅米饭,半锅晕菜一扫而光。
老田不但能吃,他还特别地耐坐。每轮他把米饭刮光和猪肉刨光之后,就算菜锅里仅剩下几点油星,老田的屁股下面依然伸着长长的根,他雷打不动地坐在原位,继续跟大家津津有味地打捞着火锅里那几张翻腾的菜叶。所以,每每看见老田如此狼吞虎咽,主人家的心都在滴血。
本来人家是想赚老田家那头老黄牛的力气,想不到竟招来老田这般放开肚皮地嗨!老田的这种不知羞耻的行为,每次都让那些叫他帮工的人,心疼穿到背后。看着老田那般蚕食着自家的饭菜,主家恨不得想从门背后操来一根木棍,给他当头一棒。
可是树要长皮人要长脸,当他们惹不起老田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地躲开老田,每年,家里有耕牛的农户,他们是绝对不敢去招惹老田。
在开春颗粒未收的季节里,换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老田这种像貔貅一样的动物。若招惹了他,那岂不是亏得太大,根本谈不上什么“开门红”。
老田家的碗,全屯人没有一个端过。就连村上最爱串门的大队党支书吴大才,也从未攻破过老田家的堡垒。老田家其实谈不上什么“堡垒”,只是一间用竹篱笆当墙的低矮草房。在他家里,最现代化的东西,就是挂在他家柴门上的那把“永固”牌的铁锁,和他脚上穿的那双用汽车旧轮胎割成的“皮凉鞋”。
党支书吴大才也曾经以洞察民情的办法,赶在老田吃夜饭的时候,他专门饿着肚子,亲自弯腰拱进老田的家。最后不用老田热情地招呼,吴大才看见老田家菜锅里煮的东西,他马上很自觉很知趣地变成了一只“屎壳郎”,努力地倒着屁股,匆匆地离开了老田的那间旧茅房。
一般人家都是铛猪铛鸡过年,而老田仅靠几根麻绳,带着他家的那条黄狗,一起到山上去捕几只老鼠回来过年。老田很喜欢吃鱼,但是叫他花五分钱到街上去买个鱼钩,他没有那种能力。所以,老田永远是一只可捕老鼠而捕不到鱼的馋猫。
老田平时油水很少,每回遇上村里做红白喜事,他就会铆足力气去改善自己的生活。然而,无奈的是,老田的肠胃宛如一台石磨,它们天天可以磨着粗粮,对付那些又坚又硬的食物,它们不在话下,可是一旦沾上油水,它们就开始打滑了。
这不是,每当老田在别人家的锅里不论肥瘦地打捞着别人家的晕菜,他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筷条飞快麻利地夹菜,钢牙迎着滚烫的热菜,嘴里只“呼呼”两下,所有的菜连渣都不余留,就统统咽进喉管,“飞流直下”地跑到肚子里去。他牙缝里不停地溢出一丝丝的甜意与满意,使整个人吃得满脸彤红。吃肉太多,一回到茅房,老田躺在墙角的草垛上,他的肠子和肚子就开始“闹起革命”来。
老田的肚子不断地拉稀绞痛。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老田才失去了那种夹肉时的从容。老田实在搞不明白,自己是那样热情洋溢去照顾那些无油的肠胃,到头来无油的肠胃却不去感激他的用心良苦。相反,还把他整个人损得半死。
连五分钱鱼钩都买不起的人,老田家里是不可能有泻肚药。老田认为自己的肚子疼,主要是因为肚子里面有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到农药口袋里去抓一把“六六粉”来,他把“六六粉”当作白糖,狠狠地拍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再用半勺冷水,把“六六粉”统统灌下肚去。老田已经恨死了肚子里面的那些虫子,他花了那么多的力气去帮别人劈柴,才好不容易换来这么一顿丰盛的晚餐,结果肚子里的虫子却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所以,它们就是老田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老田不用农药去干掉它们,难道还留农药来熏自己?
老田以“同归于尽”的方式与肚子里的虫子战斗了一夜,最后他胜利了。早上,他匆匆地跑到竹林里去,整整拉了一大包的虫子,之后他抽上裤子,用麻绳将裤头紧紧一勒,迎着尚冷的春风哆嗦两下,顿时,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老田顺手抓了一把锄头,雄纠纠气昂昂地朝着田头走去。他要尽快完成田头那点水沟的清理工作,争取赶在午饭之前,要回到别人家里,去完成他的第二次慰劳肠肚的工作。毕竟叫别人家死个老人或讨个老婆的机会太难寻找。
老田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他姐姐嫁去的那个村庄。
有一天,山谷村突然来了一架人民法院的警车,车子停在山谷村的庄前。这次是法院过来调解隔壁两个村的牛场纠纷。老田看见警车上的警灯在不停地转着闪着,警车还发出像野猫发情一样的叫声,让人听到都头皮发麻。
老田好奇地问吴小才道:“后生仔,今天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吴小才看着老田傻乎乎的样子,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他跟老田在村上一家做孩子满月酒的宴席上,曾经有过争议。那天,吴小才看见那家的灵位旁,挂着一副崭新的关公头像,他站在灵位前痴痴地看了好久。老田走到他的身后问道:“后生仔,你认得画上是谁吗?”
“认得,是关公。”
“不对,是皇帝。”
“你真的白挨太阳晒老!这明明就是关云长,关公。”吴小才不怀好气地白了老田一眼,又继续说道:“主人家今天挂上这张头像,目的就是想让关公去保佑他们家的宝宝平安无事!”
“那我问你,这天下谁最大?”
“那当然是‘老子’!平常大家打牌个个都说‘天下老子第一’!”
“不对,是皇帝!”
“那你说,谁最适合去当皇帝?”
“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啦!”
“真是一个大文盲!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已经去世了好多年,你还去翻那本老黄历来说话。”
“我是不读过书。但是,我吃的盐巴总比你吃的白米多吧?”
“呓呓呓,你还跟我较上劲了,我毕竟还是高小毕业。在我面前,你以老卖老,你不觉得自己还嫩了一些?”
“现在的后生真是莫得救,竟敢当众诅咒毛主席,毛主席是不会死的。”
“……”吴小才本来是一个蛮仔,今天遇到老田这一品种的人,他真正尝到了什么叫做“无奈”。望着老田那副倔强的嘴脸,吴小才简直都要崩溃了。他不再去答理老田,毕竟宴席上一大堆人都在注目着他们。
这可好,今天老田自己送上门来。吴小才心想,这下老子可要好好地扁他一轮。于是,他瞪着大眼问老田道:“怎么,你还不懂?今天公安开车是专门抓你来了,你还不快点跑路。”
“为什么?我又不做坏事!”
“嘿,你还不做坏事?今天公安过来就是专门收拾像你这种喝酒乱喊乱叫的人。”
“真的,你莫骗我。”
“哪个骗你是野仔!你现在跑,还来得及。等公安进村了,你就跑不脱了。”
“我的妈呀,以后打死我,也不敢再去喝酒!我去我姐夫家躲他们几天,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放心啦,快点走,你看公安都要下车了。”
“……”老田一听到公安就要下车了,他鞋底抹油,两条短腿像两个滚动的车轮,一溜烟就操着小路朝他姐夫家的方向奔去。
后来老田在他的姐夫家整整躲了一个星期。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夫觉得抚养老田太过吃力,他姐夫也不会亲自把他送回到山谷村。如果没有他姐夫把他送回家里,说不定老田一辈子也不敢再回山谷村了。
老田这一辈子,也不是都没买油。那年,黑寡妇死了老公,她看见老田一个人没有媳妇,牛栏里还躺着一头黄牛。于是到春耕的时候,黑寡妇左一句“田大哥”右一句“田大哥”地叫着老田,甜得老田心甘情愿地埋着头,整整帮黑寡妇免费种了一年的稻谷。从此,老田获得了与黑寡妇同居的门票。
为了养活黑寡妇和她的儿子,老田拼命地到山上去抓蛇补贴家用。在赶墟的日子里,老田也曾经在街上,买过几轮猪肉。只是后来,老田发现黑寡妇下手太重,一斤肥肉拿回炼油,全家食用仅够四十五天!再加上黑寡妇的那个儿子,就像一匹喂不饱的饿狼,他整天围着老田的饭锅转来转去。
人家有钱就用化肥来种田,而老田只依靠剪割树叶埋在田里来当肥料,老田的丰收又该到哪里去索取?老田一个人下地干活,他要塞满全家几张大嘴,累得他天天鸟鸟都滴水了。
刚来,黑寡妇还有点甜嘴于老田,毕竟老田上无老,下无小,中间又没有媳妇。黑寡妇家的那个死鬼,双脚一踢,就把他们孤儿寡母扔在一边,自己光着屁股走了。晚上寂寞是个小事,可是要一个女人去养活一个几岁的娃娃,那可不是一个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多亏老田心甘情愿,带着自家的公牛去犁了黑寡妇的那点田地,这下才让黑寡妇又看到了一点点的奔头。后来,黑寡妇发现,老田为人也太小器了,才买一斤猪肉回来炼油,他把油罐挂到房梁上去,每天提防黑寡妇的儿子就像提防小偷一样。
每餐饭老田只准许黑寡妇娘俩用热筷条直立插入油罐里抽出几滴油来放菜,害得黑寡妇和她的儿子一看见村里走动的那些鸡呀鸭呀,他们口水都禁不住地流到了嘴角。经过几个月的少油少盐,黑寡妇和她的儿子都肌瘦肤黄,两脚炒菜。所以,黑寡妇对老田的热情,几乎降到了零点。
天气热的时候好办一些,老田可以上山抓蛇捕鼠补着家用。但一到冬天,冰雪封山,可怜的老宝贝,年过六甲。如果不是因为在离开人世之前,他想在黑寡妇身上掏出个仔仔来接宗传代,他才不愿意去放弃他过去的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逍遥日子。可眼下黑寡妇的儿子,每天开口闭口地叫他做“爹”,他又不好意思再躺在自家的草垛里装死?所以,冬天天气再冷,老四同样穿着他的那双用旧轮胎做成的“皮凉鞋”,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潜入茫茫的大山里去寻找“野味”。
然而苦的是,山上的小动物们都冬眠去了,老田整天饥肠辘辘地在山上乱串,就连那些可卖动物的影子都未能见到。
有天,老田又充分地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过去他肉吃多了拉肚子,他就用“六六粉”去灭掉肚子里面的虫子。眼下毒蛇们都睡觉去了,他想到山洞里去掏它们的老窝。古人说过“不入虎穴安得虎子”?所以那天白雪皑皑,老田朝着当年母亲生他时所住的那个山洞爬去。
对于那个山洞,老田非常熟悉,过去在躲日本鬼的时候,他母亲住进了那个山洞,老田就是在那个山洞里出生。所以,每次遥望那个山洞,老田就禁不住地想起自己的母亲。今天为了谋生,老田又不得不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去爬那个山洞。由于天气寒冷,积雪路滑。老田虽然是个好猎手,但是那天他还是从那高高的悬崖上摔下山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老田从山上摔下来,其实村上的人并不知道。后来是一群乌鸦在大冷天里盘着老田出事的那一座山,这样才引起了村上人的注意。村上人在老田家的那条黄狗的带路下,终于在岩洞所在的悬崖下面,找到了老田的尸体。老田从悬崖上摔下来后,全身血淋淋的,但他脸上却洋溢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好像他已经回到他母亲的怀抱。
对于老田的死,黑寡妇偷偷地流过眼泪,不懂得她是舍不得老田,还是哭着自己命运的悲催!为老田哭的还有老田家的那条黄狗,对于老田的死去,黄狗是绝对真的伤心,它围在老田的尸体旁边不停地吠着。等到村上人用泥巴把老田掩埋的时候,老田家的黄狗还跳进坑里,拼命地刨着那些蒙在老田身上的泥巴。害得村上所有的人,都差点因为狗的无知而流下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