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逃离了，它是趁着半夜新主人熟睡的时候挣脱掉了笼头逃出来的。它只顾撩开了四只蹄子往前奔，全然不觉地上的坑洼和树枝、荆棘的羁绊。约摸着跑出了七八里地，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它大口地喘着粗气，觉得寒气一点点朝它的皮毛里渗透，让它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哆嗦。它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黑黢黢的，整个天空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墨灰的棉布，和这四周的山峰、树木、岩石连成了一体。刺骨的寒风像是从西伯利亚的上空直接刮了过来似的，在山坳口处打着旋。二黑心里有些害怕，它休息了片刻，便摸着黑继续往前走。
　　 误走误撞地，它终于躲进了一个山洞。里面仍然是黑黢黢地吓人，但好歹比外面要暖和一些。二黑这才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地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它回想起自己的遭遇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仍历历在目。它清楚地记得，在五年前，它离开了第一个主人。第一个主人对它很好，每天都会让它吃得饱喝得足；即使是拉车、拉磨耍滑偷懒了，那个主人也未曾打过它一鞭子。非但如此，那主人还经常帮它梳理毛发，捉它身上的寄生虫，还会及时帮它清理粪尿。只是好景不长，那个主人后来得了一场大病，花掉了很多钱，主人的媳妇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也拉了不少饥荒（借钱），最后实在无可奈何只好也把它给处理了。
　　 二黑极不情愿地跟着新主人去了新家，第二天就被套上了平板车去地里送粪。后来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白天拉车，晚上拉磨，稍有偷懒就会招来一顿皮鞭的抽打。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疼，还吃不到一顿饱饭。二黑感觉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它想挣扎，想反抗，可是都无济于事，只会招来新主人更猛烈地抽打……
　　 二黑想着想着就跪倒在地睡着了。它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逃到了动物园，被饲养员收养起来了，再也不用拉车拉磨地干活了。饲养员对它很好，每天会准时给它添加草料，定时清扫它的“驴圈”。每天还会有很多游客过来逗它，给它吃人类吃的点心和水果，它觉得人类竟然也有好人，也有那么多人喜欢它……它似乎做了很多梦，都是好梦，以至于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它蜷缩在地上的身体上时，它还痴迷于梦中的美境呢。它的好梦只可惜被山洞外面枯树枝上的寒鸦的聒噪声给打搅了。它睡醒了，晃了晃脑袋，梦中的事情竟然忘记了大半。它一翻身使劲地站立起来，环顾了一下山洞，四周都是光滑滑的石壁，似乎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再往洞里一看，里面晦暗幽深，仿佛有些异响。二黑似乎被主人抓怕了，神经立马绷了起来，来不及多想，迈开四只蹄子就往洞外疾走……
　　 那天，二黑顺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太阳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的时候才停下来。它来到了一大片山林里，走进了一间颓败的看山林的石屋子里休息。刚走进去就被两声“汪汪”的狗吠声给吓了一跳。从墙角一堆坍塌的乱石里发出一个哀求的声音：驴子大哥，快来救我啊！
　　 二黑缓了缓神，镇定下来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只瘦得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黄毛小狗。二黑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的？驴子大哥先救俺出去再说，俺的腿被石头缝掐住了。黄毛狗一脸悲怆和疲惫的样子。二黑上前看了看，问道，你怎么跑这乱石堆里去了呢？我看看怎么把你弄出来。二黑试着用前腿去扒那个石块，用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扒拉动，只得调转身体用屁股使劲去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石块顶了起来。那只黄毛狗趁机抽出了被夹在缝隙里的右前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挪到空地上。踹了几口粗气瞅着二黑感谢道，驴子大哥，俺二黄今天多亏了您啊，要不就冻死饿死在这里了。二黄说着两滴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二黑走过去用嘴巴蹭了蹭二黄的头以示安抚。二黑问，你怎么会跑这偏僻的山林里了呢？二黄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俺之前是生活在城里的，俺跟俺的主人住在他的大别墅里，主人很疼俺，还专门给俺雇了一个保姆，俺的吃喝拉撒都不自己管，俺只负责每天把主人逗乐、讨主人的欢心就可以了……哎，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狗”有旦夕祸福，前一段时间俺主人家来了好多穿白大褂的人，还有警察，把主人一家都带走了，说是什么人类感染了一种叫“新冠肺炎”的病毒，闹得人心惶惶。俺一看那架势就害怕了，俺就从门缝里遛了出去撒开了腿就跑，一直跑，后来为了躲避检查俺就跳上了一辆小货车，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区里了……
　　 二黑赶紧躲开了几步，紧张地问二黄，你身上带了病毒没？二黄一脸恓惶，俺要是传染了那病毒不早就完蛋了，这都半个多月了，俺肯定没有被传染，只是这半个多月颠沛流离折腾得不像个样子了。二黑没有接话，二黄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道，咱们这样流浪也不是办法呀？
　　 二黑晃了晃脑袋，一脸凄然的样子，与其被抓去天天干活还不如在大山里流浪，这样多自由啊！
　　 二黄接过话茬说，自由是自由了，可是就得餐风宿露的饥一顿饱一顿的！哎，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俺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呢，现在想吃个死鸡烂鸭都难！——不行啊，咱们得找个出路，这种苦我真地不想再吃了。
　　 二黑苦笑道，这点苦你都受不了，与我相比，我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俺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吃的是草，出的是力。头一个主人对俺还可以，后来这些都拿俺死使，稍不听话就是一顿棍棒皮鞭打来。俺现在就想自由自在地在山里过活，反正到处都是干草、树叶。
　　 二黄心里想自己不能待在这里饿死，驴子可以吃草，但它得吃肉，它们天生就不是一路的，得找个好人家……二黄心里默想了一会，突然想了个好去处，便兴奋地说，驴子大哥，我想了个好去处，不知你感兴趣去不？
　　 二黑漫不经心地问，啥好去处？
　　 二黄笑吟吟地卖起了关子：你猜猜？
　　 找个有钱的富贵人家？
　　 二黄摇了摇头。
　　 偷渡到国外去？
　　 二黄又摇了摇头。
　　 二黑苦思冥想了半天问道，那上哪儿去？
　　 二黄一脸兴奋的神情：我们去动物园啊！
　　 去动物园？——听人说是个好地方！
　　 我跟你说啊，之前我跟我家主人去过几次动物园，那里面关着很多动物，还有很多家禽家畜，专给城里人观看的，那些动物啥也不用干，每天都有吃的喝的，只供游人观看，游客高兴了还能赏点好吃的，很不错的！
　　 二黑虽然只待在偏远山区的农村里，可是也听说过动物园，他听二黄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心动了，心想啥也不用干，每天就出来供游客们观看观看还能得到吃的喝的，想想是很美的……
　　 它们俩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朝城里动物园的方向奔去。为了躲开人类的抓捕，它们专走偏僻的小路，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出了大山。它们透过一大片树林的缝隙看到了山前的一片人类居住的瓦房。二黄还从未到过农村，它很好奇和兴奋，想跑到村子里去看看。二黑却止住了脚步，大声吆喝道，二黄，我们不能去那个村子里，被人类发现了就坏了，肯定会被抓去的！
　　 二黄跑到了一个高高的岩石上朝着村庄的方向看了看，情不自禁“汪汪汪”地喊叫了几声，那叫声仿佛传了村里又被反弹了回来，其实是村里的土狗的叫声。二黑忙上前轻轻地踢了二黄一脚，呵斥道，你想被人类抓住吗？不要乱叫！
　　 二黄向二黑做了个鬼脸，不再乱叫了。
　　 它俩悄悄地沿着村外的一条小河逆流而上，二黄想小河里的流水声能淹没它们行走的动静。它们沿着河岸一直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处低洼处，一小片褐绿色的麦苗映入了二黑的眼帘，它有些垂涎欲滴了。它跑了一个小高岗上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没有人，犹豫了片刻，心里想人类让它干了那么多活，它吃点人类种的麦苗也不为过，便一头扎进麦田里可劲地啃食了起来……
　　 等吃了个肚子溜圆后，二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二黄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看着二黑溜圆的大肚子，它心想托生错了，要是自己也是一头驴，至少现在也能饱餐一顿了。它们俩走了约摸四五里地，二黄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了一口长长的气：驴子大哥，咱们歇一会再走吧，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走不动了！
　　 二黑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红红的，烧红了周围云彩；浅浅的月牙挂在东边的梧桐树枝头上。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二黄，它只好陪着二黄一起休息。寒风袭来，它不禁打了一个喷嚏。二黑走到二黄跟前舔了舔它的头，咱们快走吧，要起风了，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好歇脚过夜。二黄只得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二黑后面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多远，就听得身后隐约传来人的吆喝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二黑的第六感觉让它意识到危险来临，它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的一群人拿着工具正往它们这边赶来。二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神经立马绷得紧紧的，大喊道，快跑，有人想抓我们！
　　 说着便撩开四个蹄子朝前急速跑去，二黄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顾不得瘸腿和疲困，也紧跟着二黑朝前跑去……
　　 没跑出多远，它们前面也有一群人围了过来，二黑带着二黄慌不择路跑到了一个干涸的池塘里，没承想自己跑进了“牢笼”，池塘四周很高，它跳跃了几次，试图跳上去，可是都无济于事。不一会，十多个人就涌到了池塘四周，把出口也堵住了。有人朝它扔小石块，有人朝它扔绳扣，它左躲右闪，最后被人给套住了。它挣扎了几下，谁想越挣扎脖子上的绳子就越紧。它心想这下完了，只有认栽了。二黄待在二黑身边“汪汪”地乱叫，想反抗，可是脖子上也“嗖”地一下子被套上了绳子。二黑气喘吁吁地劝道，二黄，咱们别挣扎了，没用了。
　　 就这样，二黑和二黄被牵着带到了一个破旧的农家院。
　　 二黄心里有些恐惧，也有些好奇。二黑对这种情况不再陌生和担心了。它被关进了一个用山草搭建的草棚子里，二黄则被拴在了草棚子的木柱子上，心情有些沮丧。二黑则劝道，二黄兄弟，不要害怕，这个新主人抓我们无非是让干活和看家，我吃草干活习惯了，只是你生活在富贵人家安逸惯了，现在落魄在农家，只能吃些残汤剩饭的，不过，你要学会看家，赢得主人的信任，我们暂且忍耐着，找个时机再逃出去吧！
　　 果不然，二黑和二黄都很“乖”，没多长时间就赢得了新主人的信任。二黑整天都需要拉磨、拉车的干活，二黄也学会了看家护院。新主人是一个头发半白、身体干瘦的小老头。他家开了一个小煎饼铺，小老头很勤快，也很节俭，每天都起得很早，二黑也要早起干活。新主人会给它脖子上套上“扎脖套”，再给戴上笼头、蒙上黑眼罩；接着便把它牵到磨道里，给套上“驴夹板”，再把磨杆系到磨盘的木楔子上，拴好“牵嘴绳”。二黑已然穿戴好了“全副武装”，只听主人一声“驾”的命令，便就围着磨道转圈圈了。有时它需要围着磨道从天不亮转到天擦黑。新主人很勤快，但就是有些吝啬，豆粕、豆饼之类的精料它从未尝过，几乎都忘记了是什么滋味了。二黑心里一直咬牙坚持着，它想去体验动物园里高贵的生活，它想着找机会逃掉。所以，二黑现在也不反抗了，任劳任怨。之前，它反抗过，却遭到前任主人皮鞭的抽打，并且还要饿肚皮。只要它老老实实拉磨，老老实实干活，主人就不会对它棍棒相加的。
　　 就这样忍辱负重地过了三个月。后来，不知咋的，新主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只要二黑稍有惰状，动辄对它就皮鞭棍棒相加。二黑暂且忍耐着，但是它有些纳闷，它想不明白新主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暴虐。还是二黄告诉了它原因。那一天，二黄听到了新主人和媳妇的对话，原来是新主人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工作，接着谈了对象，要买房子，又要结婚，需要很多钱。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得需要好几百万，新主人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很多才凑够房子的首付钱。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可是，女方要的彩礼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就愁怀了新主人老两口了……
　　 二黑想它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新主人家了，时间久了它会被折磨死的，它要逃离！它和二黄商量好了逃跑的计划，它们就在等待一个时机。就在它有这个逃跑计划后的半个月，新主人老两口都进城参加儿子婚礼去了，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黄先是咬断了自己的拴狗绳，又去帮助二黑咬断了缰绳。二黑接着用嘴拱开了门栓，用头顶开了大门，它们一跃便冲出了新主人的家，奔向黑暗里的莽原……它们奔跑了很长时间，在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二黄气喘吁吁地问二黑，我们去动物园吗？二黑大喘了两口气后很淡定地说，二黄兄弟，我觉得动物园虽好却也不是我们的栖身之所，我们进去了是不用为吃喝发愁，可是，我们却失去了自由和尊严啊！再说，我们去了动物园也不一定收留我们，我们还是奔向山里吧！二黄经过颠沛流离和体验乡下土狗的生活已经蜕变掉了身上的“富贵气”，它想赌一把，它也想过一下自由的生活。
　　 于是，在星空月光的照耀下，一只驴子和一只狗子结伴而行，朝着大山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