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深巷(小说)
女子扫雪声,却总是让人听出了琵琶声似的。刷拉刷拉、噼噼啪啪,在清晨的巷子里、幽深处,声音暗哑的有些杂乱无章。惹得过路的人,向里张望,驻足凝望。
太阳一出来,高高的梧桐树枝枝丫丫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着。惊起庭院里的鸡鸭和麻雀,飞起飞落,嘎嘎直叫,与扫雪声倒是互相呼应着。
巷子很深,拐角处有一枝梅花,好似应了那一首诗句: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倚着老墙院,盛开着,不管不顾的。
从黑魆魆的残垣疏漏出来梅花的影子,红艳艳的,惊艳着路人,也照着她扫雪的身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扭着身子,几分袅娜、曼妙,低徊好似一曲流动的音乐。她没有围围巾,脖颈直挺,耳上的一对绿玉坠子晃来晃去,映着雪花与娇嫩的脸面,越加显得俏媚。
那梅花,越是下雪,越是精神,与女子相映越是惊魂美艳。于是,梅花的香气,也随之溢出来,飘散到巷子口。
几只路过的鸟儿叽叽喳喳落在巷子口,好似在商量着什么。或许,渴望着去她的院子里,去折一枝梅花,回去装饰一下冬季的巢。真是太寂寥了,若不是有这样一个巷子,一树梅花,还不知要灰心成什么样子了。
她叫梅花,嫁到朱家好多年了。当年,梅花的父亲生意亏本,无法回到家乡了,就带着梅花到处乞讨,吃了上顿没下顿,住也没着落。后来得到深巷子里的这朱家很多帮助,梅花爹临终前,就将梅花许给了朱家唯一的儿子朱舟。
只是,朱家虽算富有,吃穿不愁。但是,儿子却是个跛子,走路一踮一瘸的不太利索。跛子朱舟,都叫他舟子,爹娘拿着娇贵着呢,也因身上有点残儿,竟惯得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先时有父亲做生意赚钱,生活倒也不用太愁。梅花进门后,没几年,公公忽染重病,始终没有治好,离世而去。剩下的舟子母亲桂娴,还有舟子几个月大的的儿子小川,这老老小小几口人又该咋办?
于是,舟子出去讨要父亲生前赊欠的款子,没想到路上遇到强人,非但没有讨回钱来,连命也搭上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日子就更是不知将如何往下过了。
还是桂娴想起在娘家时,曾和父亲学得酿酒,只是嫁到朱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也就把酿酒手艺抛到了脑后。谁曾想,老了老了,男人走了,儿子也丧了命,又留下幼子寡母的。唉,真是苦呀。想想实在没有办法,就教着梅花酿起了酒。
梅花聪明又勤快,很快就掌握了酿酒的技术。而且,在从前酿酒技术上不断创新。酿下的酒不仅好喝,还越来越醇香,喝过的人就再也难忘了,回头客多得是。
梅花每天早起晚睡,酿酒买酒忙得不得闲。桂娴看着心里高兴,又有些心疼,实在是忙不过来,一些沉活重活得需要男子来做。于是,就雇来一位叫丙子的男帮工。
丙子憨厚、能干,没有别的心思,给谁干活就当是给自己干了,从来也不藏力气,深得桂娴梅花的赏识,都觉得这人雇得好,好似自家人一样,也就不分彼此。吃住穿用尽着丙子,没当外人。
雪花总是在黄昏时飘起,要过年了,生意越来越好,梅花也越来越辛苦。但是,心里却是甜甜的,因为生意好,日子就好过些。
忽一日,傍晚时分,天又飘起雪花。红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来,照得深巷子里灯火通明,灰瓦青砖,古朴的小院子,一树红梅醉酒似地冷风里舞动。
梅花在忙着卖酒,一双绿玉耳坠在两耳边轻轻摇晃,儿子小川三岁了,歪歪扭扭跑来跑去的很快乐。忽然,小川问:“娘,我爹呢?咋还不回来?”梅花听了,心里一阵酸楚。桂娴倒是接话说:“该回来时,就回来了。川呀,回屋里玩去,天冷了。”
桂娴牵着小川手往屋里去了,此刻,有人走进来,捻出几个铜板吆喝了一声:“老板娘,来一坛好酒,再来点小菜。”梅花急忙给来人提壶打酒,微微含笑说:“实在对不起,我这里只有酒,没有菜,不是酒店,是酒坊。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不是不知道的。”
说话抬头时,看见一双眼睛,也在盯看着自己,不由得脸就红了。好似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被一个男人看红了脸,从来没有过,梅花每天就是一种麻木状态,自从她爹把她许给了这素不相识的朱家公子,她再也没有情动,更没有心动过。
男子不是别人,走马帮的,每次路过,就会进来讨一壶酒。他看着梅花,眼睛里也有说不出的东西,他粗犷的棱角,在灯光里摇动,眉宇间的英俊与狂勒不羁在撞击。他叫图腾,人们称他腾哥,可谓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
或许是,一直四海为家,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成家。从来没有对女人朝思暮想过的他。然而,最初与梅花的一见,当即就心想,从今后,此女人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其实,图腾第一次来,也是慕名而来的,他早已听说过梅花,都传扬她酒酿的好,人生得美,寡居多年,守着婆婆儿子靠着酿酒,在这深深巷子里度生活。
初时,梅花看着这样一双眼,心里就是一惊,咋会如此扰乱心境,早已死去的情爱,在这雪花飞扬的寒冬,慢慢升起。低眉不语,只是将一壶酒递了过去,极力压抑着心跳,在心里唾弃着纷乱的心儿。
想我梅花,从来也没有想过遇见什么爱情的,那是奢侈而不可凝望的空中楼阁。何况现在自己是儿的母亲,是人家的媳妇,是死了男人的寡妇,是讨生活的酿酒娘子……
每次,图腾好似都能感觉到了梅花的心事。这次来,图腾是想把心事抖出来的。他故意放大声音说:“无菜,可以来点花生米,就着炉火旁饮一杯,马帮四海为家,不拘什么菜肴的。”丙子听了,去后面拿出一盘花生米,用衣袖扫了一下桌案,很友好地说句:“腾哥,自便吧。”就又回到后面忙自己的活去了。
梅花没有说什么,自顾自也在忙碌,来来往往,陆陆续续,有人来打酒。雪花儿飘起来,红梅倚着墙角张望着屋子里的陌生人。梅花却不再感觉陌生,好似久别的归人。
图腾有种如归家的感觉,想停留下来,想从此不再四海漂泊。拈起一粒花生米,一杯酒入到腹内,想梅花真是不易,一个女人守着小小酒坊,每天像男人一样劳碌。说了句:“梅花,不如坐下来,也饮一杯吗?这么久,都没有与你一起喝过一杯酒”
梅花微笑:“你不怕耽误时间,我还要顾忌我的生意呢,以我说呀,还是快饮了酒回去吧,明早你要急着赶路呢。”梅花说完,呼喊着丙子就要下窗子打烊了,雪太大,要早收摊了。
雪停了,忽有月亮露出脸来。图腾想起一句:“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抬头望月,又望望梅花,心里想,是我停留,还是她从此跟着我四海奔走?这样的女子,真是不好遇的,千里万里寻找的就是她吧?
从初识到如今,彼此竟没有敞开心扉聊一聊,说一说。图腾想这一次离开,不知何年何日再相见了。人生如梦,不知接的哪一单是最后一单,也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图腾饮完最后一杯酒,又要了一壶提在手里。出门去时,雪花又飘起,梅花倚墙开得鲜艳、奔放,丝毫没有幽怨。月亮升到了半空,银色的世界里,茫茫雪色,空旷、寥落。
梅花没有送他出门,依旧在忙着自己的活计。绿玉耳坠,在白雪的夜里像复活的春天似的。梅花抬头看了外面一眼,自语着:“梅花盛开在严冬里,春天来时,梅花会隐去的。”
晨起时,梅花依旧扫着积雪,小川从里屋跑出来,说昨晚看见爹回来过。满脸胡子,一双大眼睛,一杯一杯坐在炉子旁喝酒,我要出来见他,奶奶偏不让。
梅花听着小川说话,停下扫雪,把帚立在门前,抬头从巷子望出去,依旧幽深、狭窄。酒香却在深巷里漫漶出来,清冽冽地弥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