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赖是山谷村的“非农业”，当别人下田干活的时候，老赖总是“春眠不觉晓”。一般除了尿急或者屎胀，老赖才不得不从自己的肚皮上，挪开那张用来当棉被的半节麻袋。
　　 有天，村里有家孩子结婚，老赖坐在别人家的火炉边，时不时地用根黑黑的麻布，去拭擦他那溃烂得已经翻了新皮的眼睛。他“挨饿，挨饿……”地拉了一夜的二胡。看见老赖像阿炳一样地拼命，不认识老赖的外乡客人，他们满以为老赖是山谷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老赖头发不理，胡子不刮，透过他焦瘦的脸庞，还真的能够读出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老赖其实是个命水很好的人，他曾经是村里首富的公子。旧社会，整个山谷村，只有老赖家的房子起得最高最大。他们家的房子，全部用石条从泥巴下面砌到瓦片下面。过去，只要有衙门的人路过山谷村，他们都会投宿于老赖的家。
　　 只是后来，老赖的父亲“踢腿”过早，一个庞大的家业就压到了老赖细嫩的肩膀上。老赖他不懂得自家的大米原本是从哪里飞来，所以他不懂得如何去使父业发扬光大。老赖还小的时候，他就像贾宝玉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等老杆子一“开溜”，老赖便把变卖家产当作“经营家庭”的法宝。虽然老赖的父亲去世时，老赖的母亲依然还在世。但是老赖的母亲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根本改变不了的老赖好吃懒做的习惯。以至于老赖成家后，没过几年，老赖就把自己老爹留下来的那些宝贝都双手贡奉给了人家。在没有别的办法，老赖到村头的一块荒地上盖了一间茅草屋，带着全家老小一起到村口去享受自然风。
　　 老赖的房子四周没有遮拦的东西，一年四季，他们全家都是笑迎着东西南北来的新鲜季风。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老赖的“新家”形象地形容为“家徒四壁”。
　　 刚来，老赖还有绫罗绸缎的铺盖，但是新房子里的螨虫比人还要饥饿，它们把铺盖好的地方全部吃光，只留下一张美丽的“蜘蛛网”。最后，老赖没有办法，他只能去借生产队要了几根破旧的麻袋，拿回来遮盖全家人的屁股。
　　 还好，老赖的老婆，从来没有嫌弃过老赖，在她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恕言”二字。毕竟老赖的老婆比老赖的出生低微多了。当年老赖的岳父姥正因为看上老赖家的产业，才把宝贝女儿嫁了过去，他就希望女儿嫁到老赖家里，天天能够吃香喝辣。但是上帝跟老赖的岳父姥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岳父姥的宝贝女儿才嫁过去不到几天，岳父姥的宝贝女儿就天天陪着老赖一起去喝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西北风。
　　 岳父姥确实对老赖有过不满。但是，在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岳父姥又光荣地被评为了“富农”。所以，当岳父姥拿不下老赖，他心里不爽的时候，他就拿岳母娘来出气，搞得岳母娘整天喊天叫地，岳父姥始终不敢朝老赖抖气。
　　 然而，更让岳父姥傻眼的是，老赖的播种能力也太强了。自从岳父姥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后，宝贝女儿的肚皮从来不得休息。岳父姥掐手一数，就那么短短的几个年头，岳父姥的宝贝女儿就已经给老赖生育了一大堆的孩子，望着这般惨淡的情景，岳父姥也只好摇头。
　　 老赖的老婆，倒是一个“三从四德”成绩非常优秀的女生。虽然她深知老赖是一个“天生不会做工”的动物，但是仅凭老赖会拉那个“挨饿”的二胡，老赖的老婆就已经感觉到自己夫君的厉害，他早把她摔到了十八条街之外。所以说再怎么样去殴老赖的老婆，老赖老婆也不会去说自己夫君的半句不是。
　　 老赖在物质生活上是有些不太如意，但他的精神财富仍然还在。他的孩子们可以无衣无裤，但老赖每天都必须穿着一双漏着脚姆仔的尼龙袜，他含着一根长长的烟斗，整天在家里腾云驾雾。如果孩子不小心着凉了感冒了，老赖只要挖出他烟斗里的烟屎，涂抹在孩子的肚脐眼上，孩子的肚皮马上就立杆见影地不再疼。所以老赖的烟屎不仅仅是他们家的万能药，甚至还可以施恩给村上一些非常急需要用的人。
　　 老赖对于农活，他学不会。还搞生产队集体生产的时候，老赖跟随大家到田间地头去，目的就是想捞点工分。人家在田里埋头苦干，他老哥子总躲到树荫底下去抽烟，大家看见他那种“少爷”的样子也都习惯了。做劳动是指望不上老赖，村上人干脆拿老赖来逗乐。他们叫老赖在太阳底下，打开肚皮，面阳而卧，只要老赖坚持睡到大伙收工，晚上回去，大伙可以让老赖分享到与大家一样多的工分。对于睡觉，老赖不学自通，只要天上不下刀雨，你要老赖去睡多久，他都能够“拉着风箱”陪你玩到多久。所以在干集体的时候，老赖所赚回来的那点工分，基本上都是靠着睡觉去赢得回来。
　　 老赖除了睡觉，他的酒瘾也非常大。他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大概也跟他的“能喝”特长很有关。老赖生的七个孩子中，只有他们家的老二是个“格格”。那年不懂得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小“格格”肚子太饿，她不小心吃对了有毒的磨菇。老赖背着“格格”跑到公社卫生所，赤脚医生给他家的“格格”下药的同时，还交待老赖回去准备几百块钱的医疗费。
　　 老赖一听，这还了得，这岂不是要拔他肋骨！于是，趁着医生不注意的时候，老赖便偷偷抱着自家孩子溜出了卫生所。
　　 等老赖背着孩子回到半路，他的孩子咽气了。老赖觉得白白把女儿的尸体埋了怪可惜的，不如拿女儿的尸体去套狐狸。
　　 于是，老赖在山上挖了一个土坑，他把孩子的尸体放了进去。他用绳子做成一个活套，预埋在土坑里面，然后把坑边的一根竹子弯成一个弹簧，再把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竹子杆上，做好了套牢狐狸的机关。只要狐狸前来用嘴刁尸，竹杆一弹，老赖布下的绳子，准能万无一失地将馋嘴的狐狸牢牢套住。这样老赖便可以捞到几斤“野味”，足足够他喝上几个夜晚。
　　 完成套狐的所有工作，老赖回到家里，他炒了几颗黄豆，一个人蹲在火炉边，一边擦着溃疡的双眼，一边津津有味地喝起小酒。
　　 “丫头呢？”他老婆劳动回来，很好奇地问他。
　　 “死了！”
　　 “尸体呢？”
　　 “不知道，大概是医生处理了。”
　　 “孩子都已经死了，你还有心机去喝酒！”
　　 “我已经尽力了！”老赖喝下一口酒，猛一抬头严肃地说道:“你懂得这轮花去老子多少钱吗？”
　　 “……”老婆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耗去了几百斤木炭的钱，相当于丢失了老子几百斤米单(米酒)。”
　　 “……”
　　 “花了这么多钱，最终还是救不了姑娘，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这一辈子，只有做爷爷和奶奶的命，没有当外公外婆的命。”
　　 那晚老赖的老婆，伤心地哭了几个小时，之后事态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
　　 老赖的几个孩子，倒是非常能干，这也许是“穷家孩子早当家”的原故。不管是钓鱼、捉鼠他们都是高手，他们经常弄得一些“山珍海味”回来孝敬阿玛。
　　 老赖没有酒喝的时候，他叫孩子们上山去伐木烧炭。其名义上是烧炭换钱，需要购买化肥，但到头来都被老赖拿去换酒喝了。
　　 老赖家的水田根本不用施肥，在生产队分田到户的时候，老赖就瞄准村坎下面的那块最大的水田。一般人都不大喜欢太靠近村子的水田，因为村里的那些吃禾苗的猪、马、牛、鸡太难防御。老赖就看准别人的这种心态，他主动抽要最靠近村子的水田。这其中原因有二:一、靠近房子的水田劳动起来不用走远;二、靠近村屯的水田，一旦下一场大雨，雨水就会把村屯里的所有牛粪和猪粪，统统冲到田里。这样他既不用给水田施肥，还可以养出多多下酒的禾花鱼来。如此一举多得的事情，也只有老赖这种聪明绝项的人才会想得出来。
　　 光靠几个不穿裤不穿鞋的儿子去钓鱼捉鼠，是很难满足老赖日益急需的下酒菜。老赖一日三餐都要喝酒，他不可能只用筷条去夹清水放进嘴里。老赖是个大吃大喝的人，人家家用个小碗来做盐碟，老赖却用他家酸坛子的盖盖来盛盐水。老顿曾经用一个田螺扁着酸坛盖里的盐水，成功地送下了两斤多酒，足足打破了山谷村有史以来的喝酒记录，从而还创造了山谷村的又一个奇迹。
　　 老赖经常自饮自醉，醉得他连拉二胡的力气都没有。为了满足自己像魔手掏喉的酒瘾，他还以“烧石灰给禾苗杀虫”为由，叫孩子们上山去烧石灰。等孩子们辛辛苦苦地烧得一点石灰回来，老赖二话不说，便拎着那点石灰跑到小河边去，大闹“鱼宫”。
　　 那天刚好是赶街的日子，去赶街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过山谷村前，老赖一个人在小河里闹鱼。由于石灰刚从山上烧下来威力太大，老赖被石灰熏得不停地打着喷嚏。他每打一个喷嚏都朝赶街的人喊。
　　 “啊嚏，谁又死老公了，想我干嘛？我搭你们不来油！”
　　 晚上，老赖几两酒下肚以后，他哭了起来，因为白天那点石灰水把他的身体都泡肿了。那种辣中带刺使老赖原本就溃疡了的双眼泪流不止。这下再也没有刚死老公的寡妇念想着他。
　　 老赖不管怎样丑陋，他的孩子们却非常适应于他的各种形象。只要老赖脸上露出笑容去表扬他的那几个儿子。那几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准会打着赤脚，光着屁股，意气风发地爬到山上去帮他们的阿玛烧石灰。
　　 老赖的孩子们终究是怕老赖的，因为老赖的那根长长的烟杆威力太大。早上作为家里的最高长官，老赖可以蒙头睡着大觉，但是他的几个孩子在他烟杆的挥舞下，没有一个敢于赖床。
　　 有一次，吴小才从广东回来，他来到老赖的家里跟老赖喝了一回交心酒。他告诉老赖，当下广东才是真正的“不得了”！人家一日三餐都有肉吃，身上都像干部一样穿着的卡和的确良。他们脚上都穿着铮亮铮亮的牛皮鞋，屁股底下还骑着“五羊”牌单车……他们的日子讲有多好，就有多好！于是，他问老赖愿不愿意把一个小孩送去广东享福？
　　 刚来老赖有些不舍，毕竟他手下这几个小孩，嫩是嫩了一些，但他们毕竟都是向老赖提供酒菜的主要劳动力。后来吴小又告诉老赖要送小孩去广东要尽快地送，否则以后没有指标。吴小才还说，谁若能够将小孩送到广东去，他家小孩立马就可以“农转非”，那可是一件一辈子都可以吃上皇粮的事情。说完，吴小才还从自己的手腕上脱下那块闪来闪去的电子表，并伸到老赖的面前，嘴里继续说道:“如果谁把小孩送到广东，他不但改变了孩子的命运，同时还可以获得这块美国最高科技的手表”。
　　 老赖从吴小才手上拿到那块电子表，然后将手表放到自己的耳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了蛮长时间。
　　 “听得到手表闪动的声音吗？”
　　 “听到了一点点，但声音不大。”老赖很认真地回答。
　　 “哈哈哈哈，傻瓜，难道你耳朵比孙悟空的耳朵还要厉害？这种表根本没有声音，它比起那些干部手上的‘上海’表，不懂得先进了多少倍！”
　　 听吴小才这么一说，老赖的双眼都快脱臼了。毕竟只有吃皇粮的干部手上可以戴上手表，剩下的就是小学校里孩子们用钢笔在自己手碗上画的手表。
　　 在买什么都需要票据的计划经济年代里，手表和自行车之类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这种东西生产下来，其作用就是为了标明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想到这些，老赖有点心动了。
　　 后来，吴小才还把电子表戴到老赖的手腕上，嘴里还不停地夸说那表是专门为老赖投胎。老赖戴上那块手表以后，他觉得全身都要飞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活得像个县级干部。
　　 经过吴小才长时间的“反动思想工作”，老赖的防线终于崩溃。他将他家最尾尾的那个小儿子，拿去换了吴小才的那块“最高科技”的电子表。
　　 吴小才顺利地从老赖的手头拿到了老赖家的满仔。他立马将那个小子转手卖到广东。就这么轻轻地翻个跟斗，吴小才也发了一笔横财。被卖到广东去的老赖的那个满仔也“因祸得福”，终于穿上了一条可以遮盖鸟鸟的裤子。
　　 老赖没有裤子穿的那几个儿子都很搞笑。平时他们光着屁股，摔着鸟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心里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羞耻。可每次他们跟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小河边洗澡的时候，有人喊:“有女人来了！”，大家都本能地用双手去遮住自己的羞处，然后沉入水中。而老赖的几个儿子也学起大家，他们紧张兮兮，双手盖“裆”，满面彤红，急匆匆地跳入中。看着他们那种急猴猴的样子，大家都禁不住地笑得前仰后翻。
　　 老赖其实并不是一个笨蛋，自从他从吴小才手上拿到那块电子表后，他每天都捞着戴手表的那边衣袖，甚至在晚上跟赖嫂做那种事的时候，他也从未脱过手表。村上有点人说老赖用了一个儿子去换得一块手表有点花不来；而有的人又觉得老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不但解决了家里面一张嘴巴的吃饭问题，同时还捞到了一块会眨眼睛的电子表，就这么一折腾，他竟然从一个“落毛的公鸡”，一下子变成了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鹤立鸡群！这着实是一庄无本万利的生意。
　　 至于老赖是不是聪明，通过他如何去使用国家发放下来的贷款便知一二。当年国家为了鼓励农民大搞农业生产，农村信用社向农民们发放了一笔贷款。人家一拿到贷款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外省去购买耕牛，而老赖一拿到贷款便跑去街上买酒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