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市文联楼下新开张了一家器乐培训社，老师是个很有来头的老头。他原是某知名音乐学院教授，教授琵琶与古筝。二年前退休，不想一肚子锦绣才华逝水流年，决意发挥余热，夕阳晚照。培训社专收已考过器乐10级，还想深造的学生。老头收徒有条规矩，他并不完全根据证书收录，而是先由学员演奏一曲，才拍扳决定收否。实际是看学员的可发掘潜力而定。不以招收数量多寡盈利，所以，价格嘛，自然不菲。
　　 一天，谢娟约上闺蜜，慕名上门一探虚实。
　　 这个器乐培训社果然与平常乐器培训班不同，没有一间间练琴鸽子室。全部硬件是一间五十多平方米的教室，稀稀地排着二十多张单人课桌，另外还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同时兼做辅导室。每周四节课，一年分两学期，当然，不分暑寒假。每学期规定保证多少个学时，主要考虑到学员占用时间的不确定性。从这点上看，有点像大学里考研计学时格局。
　　 到底是大码头过来的人，多少总带着点大码头的不一般印记。它的主管上级是文联，办公室墙上，贴着5个人的行政管理班子和教学规章制度。老头只是副社长兼教师，而社长则又是老头助教。当然，核心非他莫属。严格说，它是介于私教与学校之间的一种两兼顾模式。课程分理论课与实践课，学员上过课，练习实践主要是自学。学员根据老师规定的曲目，每周交一次录音带，老师根据录音辅导。
　　 虽然开张时间不长，但已好评如潮。有人甚至形容是XX音乐学院在本市的分院，是培养音乐硕士的摇篮。
　　
　　 二
　　 了解了大体情况，谢娟决定先报一门琵琶，练一学期试试。
　　 谢娟，走在大街上，路人看最多三十岁出头。可身份证上，则是足年足月四十五岁。一米六九的身材不算高挑，但配上修长的腿纤细的腰，也有种婷婷玉立之态。最耐看的，是一双长睫毛下嵌着两颗水灵的黑葡萄眼睛，怎么看都觉得像“芭比”娃娃的眼睛。只是每个“芭比”娃娃都是满脸喜气，一直是笑盈盈的。而我们的这位美人坯子，一颦一笑间，双眉处有股隐隐的抑郁之气，挥之不去。当然，不细心的人也能忽略无形。人说，美人沉默是温婉、娴婌；美人矜持是高贵、典雅。稍微有点病秧秧之状，更给人自生怜悯之心或萌发惜玉之感。总之，人漂亮，就是缺点，也会跟着沾光。唉，怪不得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想漂亮谁才是真傻子呢。
　　 我们这位女主角，家境殷实。丈夫在市里开着的公司。她原来在一事业单位上班，经不住丈夫撺掇：“拿那么点钱，受那么大规矩，不如在家玩玩，让我回来吃口现成饭的。”就这样神差鬼使地辞了职，做起了好听的叫全职太太，实际上就是家庭主妇，或者叫不计薪保姆。
　　 俗话说人群人群，人如离了群，就会落寞，孤独。这不，一肚子墨水，现在，派用上了研究食物相克课题，探讨隔夜菜里化学反应亚硝酸盐原理。在“早晨的太阳”时学的，连圣人听了都“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衍化成现在主旋律是锅碗瓢盆交响乐，油盐酱醋茶协奏曲。原来女儿在家时，还有个说话的伴，现在女儿上了大学，说话更少了。夫妻间的文化落差，欣赏层次的不同，虽人在一道，频道却不在一道。再加上丈夫忙于经营，缺少交流沟通，久而久之，心中郁闷之情，渐渐地刻上了“芭比”的眉头。
　　 其实，每个人对于幸福的理解，对于生活层次和质量的追求，会有截然不同的答案。有的人，认为吃穿无虞，挂金戴银就是幸福。有的人追求朝思暮想的小康，是人生最大值，就是最大的幸福。但对于谢娟来说，她家早已告别小康，进入中产阶层。可她就是愰若有失，幸福不起来。人说，温饱思淫欲。这里的淫欲，并不单指低层次的肌肤之爱，它更多的是指一种精神上的满足。物质的富有涵盖不了精神的富有。精神上的满足是最高层次的幸福。
　　 所以，偶尔闲暇，弹一曲《塞上曲》，哀怨之情，萦绕弦上。
　　 谢娟报名考试，弹的曲目是琵琶名曲《昭君出塞》。在凄婉端庄的旋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深宫弱女子，凄楚地迈着缓缓的脚步，深深体察到她心中激昂悲愤的故土离别哀怨之情。接着，出塞路上，车轮辚辚，飞沙走砾。似唐杜甫的兵车行，又似清流放宁古塔的赴难行。最后，新人到达草原大帐，多少增添了喜庆与欢快。当最后一个弹拔戛然而止，余音回绕。主考老师湿润着眼，亳不犹豫地在录取栏里打了大大的一个勾。其他老师，也还沉浸在大漠孤烟中。
　　 谢娟缴了费，办完了入学手续。晚上，将此事告诉了丈夫。丈夫挂着一脸的无所谓说：“学学也好，要不然在家闷出大头青了。”
　　
　　 三
　　 “同学们，我们在演奏器乐中，首先必须了解该乐曲的背景，创作者所表达的内涵实质，这样，才能演奏出该乐曲的灵魂，才有灵气，才能令人震撼，打动人心。人讲精气神，一首好的乐曲，精气神也决不可或缺。《十面埋伏》，表现的是刘邦在垓下决战项羽的场景，全曲张扬，激越，大气磅礴，犹如排山倒海之势。而《霸王卸甲》，是写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与心上人生离死别之际，故乐曲沉闷悲伤。而理解这些的前题，就必须要对这段秦末汉初历史有所涉历。下面，我示范演奏这两个曲目。”
　　 哇，这哪是给份乐谱？照谱宣科，考个10级，万事大吉；这分明是正规科班培训那套程序。更奇的是，学员不光学习演奏，还学习谱曲，难怪人说是音乐硕士摇篮班呢！
　　 培训班上，有几个是高中特长生学员，有几个是与谢娟差不多的知性淑女，还有一个是能做谢娟妈的年老学员姜老太。
　　 人就这么奇怪，照理70多岁老太太，此时应在家怡养天年，含饴弄孙。可老太太就是那么倔强，那么另类，那么阳光。对课程一节不拉，练起琴来如痴如醉。特别是一曲《金蛇狂舞》，热烈奔放，龙飞凤舞，行云流水。被老师作为典范向学员们推荐。但此曲谢娟怎么也弹不出那灵动的韵味。当然，俗话说，外人看热闹，行家看门道。她弹的这曲子，内行人听来，总感到缺那么点灵气。而谢娟弹的《琵琶怨》，如诉如泣，委婉凄楚，这是一般人也拿捏不准的，她弹得恰到好处。即使外行人，也听得出凄风苦雨，西风古道之味。人啊人，就是这么怪，这么不可琢磨。
　　 怪也真怪，谢娟学习才一年，人的精神面貌变了。一扫原来病西施之态。音乐的交流，其实是心灵的交流。人说音乐无国界，是啊，一首《祝你生日快乐》，旋律一响，全世界都知道，这家人家有人过生日了。古人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美谈。心灵上的沟通，最入心入肺。看着讲台上，张老头邀姜老太示范演奏琵琶古筝乐曲《阳春白雪》。老头老太将一幅冬去春来，大地复苏景象，表现得活灵活现。乐曲充满清新流畅活力，积极向上气息。听的人也像在明媚春光中跟着翩翩起舞。
　　 张老师虽然年过花甲，但活力四射，谈吐优雅。虽说是大学教授，一点没有学究气，富有亲和力。洁白的衬衫，湖蓝色领带，处处显出成熟老男人的魅力。引得谢娟她们几个中年学生，在背地里给老师起个名字：“密西特极品张”。
　　 学员周海丽说：“哇噻，不知道他夫人是怎样一个极品呢？”
　　 古筝女庞静静说：“姜老太减10岁，这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因为这几个中年学员，都是家庭条件优渥，年龄相仿，又意趣相投，对音乐有着共同的爱好。所以，自然而然地处得情同姐妹，无话不谈。人以群分么，这一群人，无论如何也与那些中学生搅和分不到一块去。
　　
　　 四
　　 现在的时代，是信息化时代。科技的发达，使得地球变小了，要想打听一个人，也变得易如反掌的事了。周海丽念叨张师母事，未出一星期，被钱小红打听了个全本。
　　 “密西特极品张夫人，原来也是音乐学院教授，不过是个副的。退休后，老两口为在哪归宿产生了分歧。原来他们有个女儿，赴美留学，学成未归。古话：儿大不由娘。远在天涯之人，够不着挠不着。为此事，气得密西张大病一场。退休后，极品副要去美国女儿处。老张说：‘我是共产党员，有余热也为国家暖，我跑人家去干嘛。好好家不要，去寄人篱下。为此事，好像老俩口已分道扬镳。’”
　　 钱小红说这些时，还有意无意朝单身贵族马娇娇乜斜了几眼。
　　 “小蹄子，再斜将你眼珠子抠下来。”马娇娇笑谑地说着，将手里的五线谱本朝钱小红扬了扬，做出要打她的样子。
　　 “这有什么？你们孤男寡女，法律上没有障碍。那么，一切的障碍都不是障碍。”谢娟看着马娇娇，挺认真，不紧不慢地说。
　　 “人家哪看得上咱们这号人吆？”马娇娇艾怨怨地说。
　　 “这么说，你抛过绣球了？”周海丽迫不及待地问。
　　 “好你个马大姐，还结拜姊妹呢，这个事都不和我们透个风。今晚‘瑶池仙’请客。”钱小红见缝插针，想嗟一顿了。
　　 “我是这么估计的。客么，晚上不另通知了，不见不散。”马娇娇自知失言，羞涩一笑，爽快答应了钱小红的要挟。
　　 “不谈这话题了，密西张布置的谱曲小品作业你们做到哪了？这可是一学期期中论文哪。”马娇娇岔开话题。
　　 “我么，我做的‘君生我未生’唐代铜官窑词。曲已谱好了，想请你马大小姐配唱呢。”谢娟望着马娇娇说。
　　 “啊呀呀，真抛绣球的在这儿呢。”庞静静像似发现了新大陆。
　　 “那有什么，我说的实话，假如让我回头重来，我就‘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可惜是假如。”谢娟郑重地说。
　　 “是啊，是啊，假如重来，我也另一种活法。”周海丽深有同感的赞成道。
　　
　　 五
　　 同学们的作业都交上来了。谢娟的《琵琶吟》被评为第一名。曲子谱得娓婉绵柔，弹拨指法上至瑧至美。全曲分三个层次，前奏，明媚的阳光，百花吐芳，溪水潺潺，林中鸟鸣，一派生机勃勃气息。接着小叙事曲：一群天真无邪少女，无忧无虑，尽享太平世界。憧憬未来，色彩缤纷。光阴流逝，进入婚迎嫁娶年龄。古时曰：当龄女，雪花命。今日亦有很大不确定性。初作人妇，生儿育女，现实与理想的脱节，乐曲转入低沉，庄重，抑郁。尾声，不露山不显水的揉入《文姬归汉》旋律，将一个女人坎坷的归心迫切与膝下儿女的不舍，迷茫，纠结，思考，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加上马骄骄的配唱，相得益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一咏三叹，摄人心魂。弹奏者心境与伴唱者心境同频同幅，故而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意。”
　　 谁解其中意？密西特极品张解其中意。课后布置作业，针对各人情况，张老头给每位学员发了份文字材料，要求带回去朗颂背读。特别对谢娟交待，必须至少对着一个人朗颂吟唱。还美其名曰：“课堂试读实践，最好要有听众。并根据所发材料，谱写毕业作业，说准确点，叫毕业论文吧。”
　　 发给谢娟的材料，是一首白居易的叙事诗《琵琶行》。
　　 谢娟拿到材料，心灵震撼，深情地望了老头一眼。她明白老师的一片良苦用心，她觉得这老头是那么的善良与善解人意，心胸是那么的博大高尚无私。谢娟心里充满了感激。是啊，“商人重利轻离別，前月浮粱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白居易的怜香惜玉心态，一针见血地说出琵琶女的心结。但愿那个买茶买其他的商人，不要心眼拴在钱眼上。
　　 “我就从小学六年级教起吧。”
　　 “不知孺子可教否？”谢娟心里暗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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