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岗村庄北，一座坟丘南面，仰面朝天，斜躺着一个人。
　　 大概是听见了我们走路和说话的声音，他扭过头来。一张黑黢黢的脸，满是深深的褶皱。一顶破帽子，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看见那张脸，我恍恍惚惚觉得似曾相识，莫非是……我在心里嘀咕一声，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嘴里支支吾吾地喊出来：“哎！你是秋菊家吗？”
　　 那人一手撑地，慌慌忙忙站起来，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根木棍，木棍前端，绑着一段绳子——应该是自制的简陋鞭子。上身裹着最少两层有几处破洞的旧棉衣服，掉了扣子——或者——拉链坏了，只好拦腰用一根绳子系着，下面穿着皱皱巴巴的破棉裤。
　　 看见他手里的鞭子，我就想，怪不得刚走过的那片麦田里有四只波尔山羊。我以为没人看管呢，原来，他就是牧羊人。
　　 他站起来以后，对我和我妻子喊道：“哥，大姐！您俩咋恁稀罕啊？”
　　 呵，真的是秋菊的丈夫！几年不见，本来就面相老成的他，更显得苍老了。
　　 秋菊是我的一个亲戚，因为身体略有残疾，嫁到乡下，大概快三十年了。她结婚的时候，我来过沙岗村她婆家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房屋破旧，屋里家什也很少，一个印象——贫寒。她的丈夫倒是一位正常人，身体没什么毛病，就是老实得有些木讷，话少，一说话就脸红，紧张得脸上和脖子里的青筋绷起老高。
　　 一位城里的姑娘，身体略有残疾。一位乡下的小伙子，家里穷，没文化，人又太老实。这俩人，在婚姻大事上都有障碍。好在，经媒人说合，命运之绳把他们牵到了一起，好好歹歹，过成了一家人。
　　 秋菊结婚后，因为行动不便，很少再回娘家。她有残疾，家务事能干的少，多亏丈夫憨憨厚厚，任劳任怨，里里外外地忙，也没什么怨言。俩人的日子，平平淡淡，一过就是将近三十年。没有富贵起来，却也波澜不惊。而且，还有了儿子。听说初中毕业以后，就出外打工去了。
　　 因为是远房亲戚，他的姓名，我本来就比较生疏，加上最近六七年，我不大在家乡居住，年纪又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他的姓名，竟然回忆不起来了。
　　 正是三九严寒天气，最近，气温降到零下十八九度，是几十年没有遇到的低温天气，但是，天气却出奇的晴朗。前几天，怕外面冷，憋在有暖气的家里，不敢出去，今儿，气温有些回升，下午两点多，气温在零度左右。就和老伴儿及一位来访的老同学一起，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各自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徒步溜达。外面的空气虽然凉，却纯净清新，阳光灿烂，天色冷蓝如洗，走在乡间小道上，满眼都是新鲜美好。
　　 我家现在住在城郊结合部，过了一条国道，沿着一条土路，再走二三里地，就靠近乡村了。最近的乡村有两个，南北对应，其中一个，就是沙岗村。老同学说，“沙银山家就在沙岗村，咱去看看他吧？”
　　 说着说着，我们仨就拐进一条直通沙岗村的小径。
　　 沙岗村是个比较大的村庄。过去，我经常骑着单车，从村南一条乡间水泥小道上路过，去黄河大堤。这一次，却是从村北进村。因为离城里近，村子里的人出外打工或者在城里干活的多，这些年，村子好多人家都盖了楼房。从村北就可以看见，二三层高的楼房，比比皆是。也有一些平房，大多都样式新颖。
　　 村北有一片杨树林，小树林北面是一大片麦田，麦田里，有四只白山羊，长得肥硕高大，有一搭没一搭地啃麦苗，附近没有人看管，它们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老同学问我：“这四只羊是啥羊啊？长得怪肥呢！”
　　 我回答：“是波尔山羊，前几年，政府扶贫，提倡养波尔山羊。这种羊，长得膘肥体壮，能卖好价钱。现在羊肉这么贵，到春节，一只羊，说不定能卖两千块钱呢。”
　　 蓝天白云之下，高高的光秃秃的杨树林附近，绿绿的麦地里，有这么四只悠闲的白色波尔山羊，在我眼里，就是一幅清新自然和谐的乡村田园美景，让我的心愈加优裕闲散。赶紧用手机拍了下来，稍微过滤了一下，觉得不错，就炫耀给老同学看。
　　 老同学直夸，“拍得真好！”
　　 我就说，“哪里是我拍得好，是这乡村田园风光的底版好。”
　　 正说笑着，就看见了在一座坟丘前面斜躺着的他。很明显，他斜躺在坟丘前面，是为了避风晒暖。
　　 看见他穿着的破旧，面容的苍老，特别是他手中的牧羊鞭，我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类似于忏悔的感觉。他依然在贫穷里挣扎的现实境况，让我自鸣得意的优裕闲散显得造作而稀薄，很快被冲得七零八散。我掩饰着自己的心情，告诉他：“我们仨，没事儿了，看今天天气好，散散步，走到你们村，想找找我们的高中老同学沙银山。想不到，碰见你了。”
　　 他露出略显窘迫的微笑，告诉了我们老同学家的位置，然后，指着村庄最北面，我们立脚处附近的一处院落，邀请我们：“先到我家里坐坐吧！”
　　 看他眼前的情况，就可以大致推测到他家里的穷囧。有另外一个老同学在场，我不愿让他的困窘袒露给别人，就婉拒了他的好意或者是礼貌性的邀请，三个人一起，去找老同学。
　　 跟老同学见了面，刚寒暄几句，走过来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女的，相貌普通，却脸色红润，娇小玲珑，处处呈现着农村妇女的健康美。她大声对我们说：“俺爸告诉俺，大姨和大爷您俩来俺村了。”
　　 她满脸堆笑，一只手里提着一条小布袋，布袋圆鼓鼓的。“这是一点玉米糁子，俺爸让俺给您送过来，您走的时候顺便带走。”
　　 她语言流利，表达得体，很明显，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农村小媳妇。
　　 和他一起的小伙儿，高高瘦瘦，浓眉大眼，长得十分干练标致，却十分腼腆，只是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叫了一声：“大姨！大爷！”就没再言语。
　　 我和妻子急忙告诉他们：“我们是散步过来的，没开车，没法儿带，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婉拒了他们。
　　 妻子问那个高个小伙儿，“你是？”
　　 “我是龙小儿！”
　　 哦，原来是秋菊的儿子，长这么高这么壮了，还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儿。我心里替秋菊和她丈夫高兴起来。
　　 “大姨，大爷，您俩到俺家里坐坐吧！”孩子的邀请，不好再拒绝。我和妻子就暂时与两个老同学道别，去龙小儿家里看看。
　　 走进龙小儿家院子，看见四间堂屋，一分为二。屋子虽然不太破旧，也有些年头了。没有院墙，院子里，破砖烂瓦、草堆、杂物等，堆得乱七八糟。比起我老同学沙银山和其他邻居家的高院墙、崭新的楼房，整洁的院落，显得十分寒碜。很明显，在沙岗村，龙小儿家里是比较贫穷的家庭。
　　 秋菊和她丈夫看见我们夫妻俩，从屋里走出来。秋菊怯怯地喊了一声：“姐！哥！”
　　 我赶紧回应一声：“你还好吧？”
　　 她点点头，没再言语。
　　 秋菊的丈夫又笑着对我们说：“屋里坐坐吧！”
　　 龙小儿和他媳妇赶紧说：“到我们屋里坐坐吧！”
　　 我们两口子和龙小儿夫妻俩，便走进西边两间屋子。秋菊和她丈夫都没有跟进来。
　　 龙小儿屋子里的明间虽然也有沙发组合，却东一件西一件，凌乱摆放着，而且，每一件沙发上都堆满了杂物，其他的家具，也没有一件摆放得体，干干净净的。想必，龙小儿爸妈的房间里，更不堪。
　　 龙小儿媳妇脸红得更厉害，说：“我赶紧腾一下，大姨和大爷坐下来吧！”
　　 我赶紧说：“不用麻烦了，老同学等着呢。说几句话，就走！”
　　 龙小儿媳妇又说：“俺早就想给您送点儿玉米糁子，这几年，您都不在家住，今儿，想让您捎回去，又不巧。”
　　 我们两口子又表示感谢，然后询问他们的情况，从他们俩口里了解到，龙小儿在南方打工，明天又要走。他们俩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我们心里就感到欣慰。
　　 秋菊两口子也都五十多岁了，秋菊丈夫本来就不大识字，进城打工也不行了，放个羊，倒也算合适。龙小儿能到南方打工，想必一个月也能挣不少钱，他家里总算快从贫寒日子里爬出来了。
　　 其实，过去好些年，秋菊丈夫会偶尔去我家，去的时候，捎带一些红薯、花生或者玉米糁子之类的农产品，我妻子早早就给他准备大人小孩子的衣服或者其它实用品，提前装进大袋子里，让他带走。他们在农村，零食还是不缺的，缺的是钱，是必须拿钱去买的衣服等实用品。
　　 第一次，他脸红的像挨了巴掌，连说：“不要！不要！”
　　 我们就告诉他：“衣服是穿旧了的，另外一些物品，我们用不着了，扔也是扔。”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和龙小儿两口子啦了一会儿呱，龙小儿媳妇说：“该接孩子了！”
　　 龙小儿爽快地说，“我去接！”
　　 我们两口子就告辞，去与老同学会合。临出门，我给龙小儿要他的手机，并让他留下了我的手机号，为的是以后有啥事儿好联系，并告诉他我们家现在的具体地址，“以后，有啥难事儿，需要帮助的，一定要打电话。现在，咱们两家距离很近，也就三四里地，想找也好找。”
　　 走出龙小儿房间，没看到秋菊丈夫，大概又去看守那四只波尔山羊了。但愿，到春节，那四只波尔山羊能卖个好价钱，能对改善他们家的生活有所裨益。也忘了问了，那四只波尔山羊，是他们自己出钱买的呢？还是政府无息贷款买的呢？
　　 （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本文的地名和人名都用了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