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高地里的莴笋开满花，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酷似康乃馨随风摇曳，蜜蜂嘤嘤嗡嗡穿梭其间，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陈虹驻足其间，心里五味杂陈，唯有长长地叹口气罢了。
　　 陈虹是XX单位抽调的挂包干部。她清晰记得，第一天入户走访郝志高，天气晴朗，村民正忙着在田间劳作，一位七十多岁的阿婆佝偻着腰担着一担蔬菜问道：“小姑娘，你去哪里？”陈虹连忙回答：“阿婆，我娃娃都一岁了。我去郝志高家，入户走访。”阿婆“哦，哦”两声，担着菜蹒跚着走了。
　　 陈虹隐约听到阿婆嘴里叽咕：“四十多岁的‘单身公’，穷成了资本！”
　　 陈虹一边走一边琢磨阿婆“话里的话”，险些被三条土狗偷袭，幸好被一个正在地里劳作的村民抡起锄头把狗唬跑，她从此心生阴影见到大狗就遍身冷汗，像冬季霏霏雨星常常把内衣弄得潮润冰凉。
　　 郝志高有一间半新不旧的土瓦房，同其他村民的房屋并无二致，只是他家屋顶上经年累月都长着一丛丛狗尾巴草，一丝微风就要左右摇摆或点头哈腰，活脱脱一群“多情女郎”。
　　 日出三杆，郝志高的大门依然紧闭，陈虹臆断他已经下地劳动，抑或担上蔬菜走村串户贩卖去了。
　　 陈虹顺势拾起一把扫帚，把郝志高房前屋后的垃圾清扫干净，将狼藉的柴草码放整齐。其间，她奶酪般的左手掌被一棵倒刮刺划上一道深口子疼了几天。她婆婆着实埋怨了四五次，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无意间，陈虹发现郝志高的屋后有一大片绿地，牵牛花爬满枝枝杈杈迎风广播，青蒿长得一人多高似有献身屠呦呦提取青蒿素之荣耀，成群的老鼠蹿来蹿去，大有“我的地盘我作主”之洋洋得意！
　　 陈虹感到十分纳闷，谁家的土地被撂荒得蒿草丛生——百米之外的地里长着绿油油的莴笋，证明这是一片良田沃土呀！
　　 刹那，郝志高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但见一个人头上顶着“喜鹊窝”，左手提着裤腰带、右手使劲捂着肚子，一个箭步夺门而出似有被一群狼在后面追赶。
　　 陈虹本能地认为是窃贼作案后逃离，忙从牛仔裤屁包里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10报警，忽见“喜鹊窝”折转身从她面前倏地钻进蒿草深处，惊得上百只麻雀叽叽喳喳上飞下蹿。
　　 瞬间，蒿草深处传来“嗯嗯，哗哗”的声音，两条土狗百米冲刺着钻进青蒿林，淋漓尽致地彰显了狗的本色。
　　 一刻钟后，“喜鹊窝”钻了出来，顶着几根折断的牵牛花藤，七八朵牵牛花正哈哈大笑！
　　 “喜鹊窝”的主人猛然发现屋前立着一个“画报上的美人”，就鬼使神差三下五除二把“喜鹊窝”荡平，柔声慢气地说：“我叫郝志高，听“宋江的军师”说过两天来的是个大美女，不会就是你吧？”
　　 陈虹温婉地说：“你好，我叫陈虹，是XX单位下派的帮扶干部”。
　　 郝志高遂像水牛一样用舌头舔嘴唇，嘴角的涎水立刻牵成线，他眯起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瞄准陈虹胸前的两座小山包。
　　 陈虹顿时脸粉腮红，心跳得突突突的。她清楚“如期脱贫”就在年底，那是一座必须越过去的大山，谁要有半点含糊就注定背时走运，“宋江的军师”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陈虹知道“宋江的军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青年，对他的处分大家深表同情和无可奈何，这叫时也势也。她曾在婚前对他有过一段苦涩的单相思，后来婚姻有了归属就自个快刀斩乱麻草草收场，这是少女萌芽期间的秘密。
　　 郝志高和陈虹相互对视，空气似乎被凝固，陈虹一度喘不过气来。郝志高则异常亢奋不断抬手揩嘴角的流涎，衣袖似要滴水。
　　 一位村民扛着锄头，右手拎着一篮子秋红豆，哈哈着说：“郝志高，你真有福气，自己只管睡得香、晒得好，吃的有人送、穿的有人给，地有人扫、柴有人堆，好榜样！”
　　 郝志高习以为常，不置可否。陈虹周身泛起鸡皮疙瘩，脑袋似五雷轰顶，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村民一步步走远。
　　 陈虹痛恨那种居庙堂之高，喝着五粮液品着铁观音高屋建瓴说大话、套话、空话和纯粹废话的人，她乐意倾听饱含乡土味的真话和冒失话，这才是实事求是的精神。
　　 坚冰需要勇气去打破，陈虹胆怯着问：“郝大哥，那块青蒿丛生的地是谁家的，摞荒真可惜？”
　　 郝志高心猿意马心心恋恋那“两座山”，正反复论证登山爱好者如何征服珠穆朗玛峰。以至于陈虹连喊三遍郝大哥他都没有反应。陈虹叫第四遍“郝大哥”时刻意加大声音，郝志高突然惊觉，像隆冬时节掉进冰湖里的一应动物上岸后拼命抖擞身体，答非所问：“你叫啥名子？”
　　 陈虹隐忍不快回答：“陈虹”。
　　 郝志高像中了邪气拼命喊叫：“陈虹”、“陈虹”、“陈虹”......
　　 陈虹无可奈何地注视着这个神经病。突然，郝志高眯着眼霸气十足地说：“土地下户前是哪个的我不知道，土地下户后就是我的，咋了？”
　　 陈虹油然而生的愤怒，加剧了对“宋江的军师”的同情，她更担心自己的结局？俗话说鸡死都要蹬一噔腿，何况陈虹做的是当今最为光辉和神圣的事业，她必须努力挣扎，再挣扎。
　　 郝志高是执着者的典范，他一直死盯着陈虹坚挺高耸的“珠穆朗玛”，嘴角的流涎像五十年陈酿老酒能挂杯且牵成丝。
　　 陈虹解开风衣领口的扣子准备掏两佰元钱送给郝志高，郝志高似乎受到神的点化异想天开地张开双臂扑向陈虹。吓得陈虹妈哟一声蹦起一米高，活像丛林探险者遭遇五步蛇，双手像小孩玩拨浪鼓摆来摆去，边跑边说：“郝大哥，别开玩笑，抽空把那片蒿草地耕一下种点莴笋才是！”
　　 郝志高像一头蓄谋已久的狼眼瞅着到嘴的羊羔从眼皮底下逃脱，遂臆想着“珠穆朗玛”，嘴里不停地噜嗦：“耕地，耕我个XX——”
　　
　　 陈虹回到村上，没心思吃中午饭。就跟几位女同志山南海北的拉话，工作队长从天而降，他唐突地问：“陈虹，相片上传没有？”
　　 陈虹一头雾水，传什么相片？一位老队员给陈虹解释：“每次入户走访都要与卡户拍个合影照上传到群里，这是重要的痕迹资料。”
　　 陈虹听到“与卡户拍合影照”，她想这恐怕比登“珠穆朗玛峰”还难！
　　 工作队长知书达理地补充：“今天没有照的，最近两天照了补来，这可是千年王八做得药哟！”
　　 几个女同志异口同声地说：“队长，你就是药”！
　　 院坝里的人笑得人仰马翻，陈虹却仰天长叹！
　　 因为是硬性规定，陈虹只得来找郝志高拍合影照。她在大路上就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两佰元钱捏在手里，并把风衣领口扣得严丝合缝。
　　 陈虹微笑着与斜躺在柴垛上晒太阳的郝志高打招呼。郝志高懒洋洋地支棱起半边身子，眼睛下意识捕捉到那对心心恋恋的圣物，就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柴垛。
　　 陈虹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几步，将两佰元钱恭敬地递到郝志高的面前。
　　 郝志高的手如离弦之箭飞出，五个指头像“天蓬元帅”的五指钉耙在陈虹细嫩的手掌心徘徊。
　　 陈虹身心发怵，为时已晚地把手缩了回来。她感到无比羞辱，想发火，但这火能发吗，谁肯为自己做主？她想“宋江的军师”是男的都遭此下场，何况自己？
　　 忍吧，无数革命先烈打江山时抛头颅洒热血，不就为了解放穷苦大众，自己受“穷苦人”这么点羞辱算啥！
　　 陈虹拿出手机假意自拍，准备稍带着把郝志高拍进去，勉强交差了事。
　　 郝志高是谁，他心里明镜似的。他清楚这上面的套路，他略施雕虫小技“宋江的军师”就吃了个哑巴亏。他故意转过背，陈虹就无法拍到他的正面，他必须让陈虹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他在心里念叨——小蹄子，你不求你郝大爷才怪。
　　 是的，有些人做正事是孬种，使坏心却是人精。
　　 陈虹很快就败下阵来。她深知这张合影照于各种检查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几百年后说不定还能登上九级神殿并“光宗耀祖”。她委屈地走向郝志高，恳请他与她照个合影相，似乎郝志高是香港“四大天王”中的一员，与之照个相说不定就身份倍增前途无量。
　　 郝志高呀，郝志高，他的祖上笃定这个晚生定能志成高远，大有八百年前就准备好这个大名候着他受用！他此刻真的“志存高远”，一心想整治陈虹，并在心里笑骂“小蹄子，你跟马王爷斗还嫩着点！”
　　 陈虹左一声郝大哥右一声“好大哥”，像落水的人盼一根救命稻草。郝志高半天才放个阴屁：“我不配跟天仙女照相”。
　　 天呀，这是什么话，陈虹从事惊天伟业，却似乞丐下场。难不成鲁迅先生要写《呐喊》，呐喊，为陈虹们呐喊！
　　 郝志高那个得意忘形样无法形容，此刻他认定自己就是“马王爷”，谁叫你陈虹“有眼不识泰山”？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郝志高的能耐不是一日两日练就而成，非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本事或某个无法逆转的机缘，陈虹就是跪在地上叫他郝爷爷、郝神仙也于事无补。
　　 几个小孩在路上吹口哨，声音尖锐刺耳，刺得陈虹的心发颤，郝志高更加“志存高远”。
　　 僵持到太阳西归，一只乌鸦栖在一棵枯死的梨树上呱呱呱地叫个不停。此情此景，俨然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的写实。
　　 陈虹拿起手机准备拍此寂寥之景。突然，郝志高神经质地大吼：“我难道还不如一只乌鸦吗？来拍我，来拍我。”
　　 陈虹缓缓的转过身，一不小心按动了拍摄键，一只大黑乌鸦雄赳赳地站在枯木桩上，那气势大有压过最健壮的金雕。
　　 郝志高与人拍照有个僻爱，无论对象是男还是女总把下巴和身子紧紧贴在对方的肩膀上，陈虹自然免不了成为他依靠的箭靶子。这一次，他临场发挥加了一个情侣才有的动作，把手搭在了陈虹纤细的腰上。
　　 陈虹郁闷地把这张合影照上传给工作队长，一众人笑折了腰、笑岔了气，某个同志甚至把镶金的假牙笑掉在垃圾篓里，不得已拱着屁股把垃圾倒出来翻了个底朝天，算是冲动的惩罚。庆幸这张照片除用作有关工作外，没有被外传，或许是大伙心地善良或格局高雅吧！
　　 有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陈虹硬生生把几个好朋友拉去“劳动教育”，花了一上午时间才把郝志高的青蒿林翻个底朝天，排兵布阵后种上一棵棵莴笋苗。他们刚给最后一墒苗浇上水，只见郝志高把门一开提着裤腰就往外跑，蹿来蹿去却找不到青蒿林，肚子则呱呱叫，急得他大声骂娘。郝志高究竟跑到哪块田或哪片地“施肥”不得而知，但闻一群土狗疯狂地朝他吠叫。
　　 陈虹和朋友面面相觑，不知“马王爷”将如何发作。
　　 不一会郝志高黑丧着脸回来，指着陈虹一顿臭骂：“你做缺德事，你做无屁眼的事。”
　　 大伙面面相觑，陈虹猛然省悟那片青蒿林的妙用，自知“理亏”只好忍气吞声。她的朋友七嘴八舌帮她说话，郝志高也就不敢过分撒野，但斩钉截铁地提出一个“合理诉求”——给我建个茅厕。
　　 陈虹他们理屈词穷，就一齐上手在紧邻莴笋地边建起一个简易厕所，郝志高才知书达理不予“追究”他们铲除青蒿丛的责任，至于种上的锅笋苗他倒真的视而不见，或许是那一行行莴笋苗太小入不了他的法眼吧！
　　 往后，陈虹三次入户走访郝志高，每次都要去给等待滋润的莴笋苗浇一遍水，渐渐地莴笋就由襁褓中的婴孩变得挺拔和威武，她心里陡然冒出一丝成就感和幸福感，她自嘲这是当代“阿Q精神”。
　　 期间，单位有一项重要业务急需陈虹返岗办理，她的挂包任务也作了临时调整。临行前，她自费从集市上买了一百只毛茸茸的小鸡苗请人转送给郝志高，并言明待鸡长大后或由她高价回收，或由郝志高自行出售。
　　 据说，郝志高拿到鸡苗后着实高兴，当晚就燉了十只打牙祭，往后隔三差五他就吃一次仔鸡肉，扶贫鸡成了糊嘴鸡，郝志高心情别提有多爽，只是枉费了陈虹同志的一番苦心。当然，此类现象在轰轰烈烈的扶贫战线上绝非孤例，正如有的贫困户把扶贫用的化肥呀、籽种呀低价换取劣质白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鼓起公牛眼睛寻人打架。比起这些，郝志高在自家屋里燉点小仔鸡汤补补身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只怨陈虹没有能力办个养殖场永辈子提供小鸡宝宝给他食用罢了！
　　 斗转星移，陈虹返岗做的那项工作通过了上级检查验收并获得一致好评。按照扶贫挂包工作的有关规定，陈虹如期返回扶贫点，并马不停蹄地赶到郝志高家，似乎那一百只小鸡已然长成雄鸡正列队等待她去检阅一般。
　　 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要想使浑泥浆短期内变身纯净水尚缺乏科学依据，何况人的变化。
　　 陈虹在距离郝志高家两百来米远的田野里，发现一大堆上下翻飞着的鸡毛，她感到一丝不安。
　　 冬月间的太阳暖心，郝志高把最后一只鸡吃光后，脸红心跳地倒在柴垛上晒太阳，一股冲天的酒气熏得过往的路人作呕。陈虹的不期而至，令郝志高喜出望外，抑或是酒壮英雄胆，他看到久违的“珠穆朗玛”就抑制不住男性荷尔蒙分泌，这个醉鬼天天想着吃“天鹅肉”。
　　 陈虹见势不妙立即跳上大路就跑，并斩钉截铁地警告：“请你放尊重点！”她看到那一片莴笋都已开出小黄花，就回转身冲郝志高吼道：“郝志高，你以为国家欠你什么？”
　　 郝志高醉醺醺地说：“不知道！”
　　 陈虹又问：“我们帮扶干部欠你什么？”
　　 郝志高神经质地大嚷：“欠我个婆娘！”
　　 天呀，这演的哪出戏，与媒体上常见的感这恩感那恩的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陈虹只是个普通的女儿或普通的妈妈，她不是神，没有神的造化，她怒吼道：“国家不欠你，我也不欠你。是你欠国家，欠帮助过你的每一个人一份感激之情。我们辛辛苦苦帮助你种这么一片莴笋，你却把它当野草弃之；我私人出钱买给你致富鸡苗被吃得鸡骨头都不剩一根。你这么神气，难道就因为你头顶“光环”，就因为我们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帮扶干部，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不是我们欠你什么，而是政策对你们太好，把你们当天神菩萨贡着。为了拍个工作照你万般刁难，咸猪手一次次伸向叫你哥哥的女同志，这是你的做人之道吗？”
　　 陈虹的怒吼引来众多村民围观，那位担菜贩卖的老婆婆摇了摇头，不轻不重摞下两个字“活该！”，走了。
　　 也不知这个“活该”所指何人，或许指郝志高，抑或指陈虹，更有什么我不敢猜也不能写，总之，这两个字起到盖棺定论的作用，村民作鸟兽散，往后再也没有人关心这类话题。
　　 陈虹心情忐忑地准备着“宋江的军师”的下场，不曾想中途返岗做的那项工作得到有关方面高度首肯和认可，阴差阳错竞把她调到省会城市工作去了。她与郝志高的帮扶关系顺理成章终止。
　　 据说，郝志高闻知陈虹调走后，鬼使神差地在床对面的墙上弯弯扭扭地画了个人，他在那个人的胸前用搪瓷碗倒扣着画了两个大而且圆的圈，圆圈的中心被点上樱桃大小的两个黑点，这算是他永远的牵挂。
　　 陈虹坐在赴省会城市的网约车上，她猜想顶替她的人一定更加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