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珉是我的朋友，我和她相处过三回。第一回是一见面相处四年，是在少女时代。第二回是二十四年以后，谈了一个夜晚，是在中年时代。第三回是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已经是老年了。
　　 和小珉认识是偶遇。六十年代末，国民经济相当落后，买什么东西都凭票证供应，唯有青菜不用凭票。可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买菜总得排长长的队。我俩就是在每天上午排队买菜的时候认识的。从不认识到认识，虽然时间不长，但每天排队的时间长，我俩就像大人似的什么都说，不知不觉就排到前面了。感情也一天天地在递进。
　　 有一天小珉领我去她家认门，我很高兴。那是一个雨天，我俩打了一把伞。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伞上又沿着我俩的左胳膊右胳膊滴下来。一会儿她往里拽拽我，一会我往里拽拽她。
　　 她家墙上挂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是两位梳着分头的格外儒雅的男人。我万分惊异地喊起来:“那是我爸。”小珉说旁边的是他爸爸。我俩的父亲原来也是一对好朋友，风雨变换这么多年，我们搬家就有好几回，老人之间早已失去了联系。我父亲曾经和我提起他唯一的朋友。今后，在我俩的牵引下他们就要重叙友情了。我俩手拉手跳起来，跳得那么兴奋。我们是世交呢。
　　 小珉比我成熟，比我善交朋友。我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所以她占据了我整个心灵。而她则有十多个，但她照旧接纳了我，和我说心底的话。我过得太无趣，小珉常领我去她的朋友家里玩。
　　 后来发现小珉爱看书，难怪地平时语言那么生动，月亮圆了，她说，“月亮像玉盘”。风吹过来，她说，“风飘过来”。她说的话，有时让人难忘。
　　 那个年代，绝大部分的小说都被称为“毒草”横遭批判，我们是看不到书籍的。小珉舍得把得来不易的书借给我看，尤其是世界名著，让我爱不释手。
　　 有一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父母外出，由于当天不能返回来，我去找她夜里和我做伴，她按约而来，快快乐乐地和我说笑着。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是她的哥哥叫她回去，说是她的母亲突然间病了。
　　 我看到她为难的样子，好像有两团小火苗在身上烤她。她把带来的一个布包放在枕头上，说就当她还在这里。她抱歉的目光凝固了许久。
　　 在安安静静的夜里，如果我再别出心裁地去琢磨害怕的事情，真对不住她。想着小珉，我度过了一夜。
　　 她长得十分好看，这是见过她的人都公认的，有的女孩子长得漂亮得不到公认，因为人的审美标准不同。而她的美是人见人夸的。她像画上的古代佳人，清清丽丽。她体质弱，每天见到她都感觉她是经过了万水千山归来的，显得十分疲惫。
　　 我经常提着家中的老式照相机和她去海边拍照。她非常会选景地，我说她长了一双慧眼。我们愿在太阳底下照，她说要照出太阳的光芒；我们愿在大海的礁石上照，她说海水能照出我们的倒影。
　　 我们从早晨蹦跳到晚上，累得晚上回去上电车的时候得用两只手往上抱腿。
　　 天天在一起相处，整整四年没有分开。对于我，只要想到她，难过的日子也不在乎。
　　 她是我的树叶，是我的泪滴，是我的平静，是我唯一的笑声。
　　 四年后我们分开了，我带着握得紧紧的友情，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去了盘锦农村，从此我成了一个下乡知青。
　　 我身体不好，繁重的农活累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天晚上早早地就睡了，一觉睡到天明。累都累不过来，小珉在我心中停留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但是遇到没有人能说心里话的时候，我就想到她，想我们曾经玩过的地方，想我的大连。
　　 那样的日子我苦斗了三年，三年后我回城当了工人，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嫁人搬走了。
　　 我开始忙于自己的工作、学习，把那只友谊的小舟搁存在岸上。我衷心地祝她幸福。我知道她有许多朋友，也许并不会想我。
　　 我当了几年工人，在这期间我开始了文学创作，在各大报刊发表了许多诗歌，后去了文学院读书，再返回大连的时候，我成为了一名专业作家。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外出采访、体验生活、参加各种笔会，这样我又结识了许多各行各业的新同事、新朋友。
　　 时间飞快地向前奔驰着，花开花落，雁来雁去，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十四年以后，周末一个黄昏，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对方传过来热情的声音：“惠敏，你知道我是谁吗？”然后她很亲切地说：“我是小珉呀。”
　　 我没有震惊，她是我人生路程上走过来的第一个朋友。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再说她给我留下的印象足足有一口井那么深。
　　 慢慢地，散落的情感收拢到了一起。
　　 我请她到我家来，她说:“现在吗？”
　　 “就现在，你快来。”我催她。
　　 我打开门的时候，一大束玫瑰在她胸前盛开，她带了一片玫瑰园给我，我们的友谊又一次以这种美丽开始。我俩身上全是芬芳，满屋子全是芬芳。一年有十二个月，二十四年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这个时候我开始端详她：她有些憔悴，由于平日里有个皱眉的小习惯，所以眉宇间多了一团明显的皱纹，曾经美丽动人的细长的眼角张合之间有点迟缓，但标致的五官还是那样迷人。
　　 她很瘦，让我觉得一阵风能把她吹倒。我们紧紧地拥抱，抱的时间那么长，天和地都被我们焐热了。
　　 她告诉我，她得了失眠的毛病，说每晚要用安眠药催眠，而且服用的比别人多。每天天蒙蒙亮时才能睡上两个小时左右。
　　 此刻那么多年的话全部想说出来，每一件事都有开端，现在已经理不出开端了。兴奋过后，我们都流泪了，四条清澈的小溪淌着多少年的风雨啊。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我好像看到了她的内心领域……
　　 夜深了，她让我赶快休息，她说我陪不起她。
　　 我心想:在我孤独的少女时代，她曾陪了我四年，我愿意陪她一个夜晚。
　　 一夜的话题，已经被我写进了诗里。
　　 小珉交朋友很投入，她喜交女朋友，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从不轻易伤害别人，所以朋友日益增多。这是需要精力的，友谊的大树要用友情的泉水浇灌，她做到了，她总是无私地把朋友们连在一起，弱小的她是最强大的纽带。
　　 乔木之为乔木，灌木之为灌木，都在挺拔，不在其高昂和低矮。
　　 春去秋来，我们的情义为平静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
　　 小珉最近搬家了，那么巧，她竟搬到了我以前居住的地方。我以前的旧居拆迁了，就地建起了一座三十多层的豪华公寓。年前小珉和她丈夫商量，新家就选在那儿，房子是她儿子装修的，非常雅致。我去看她的时候，依稀觉得她家里有我的体温。我的卧室现在是小珉的卧室。我曾经的小厨房现在是小珉的大厨房。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我们已经老了。时间这双大手太无情，一直把我们往前推。
　　 更巧的是，我父母的墓地和他父母的墓地也在一起，同在旅顺玉皇顶公墓，两位儒雅的老朋友在风水宝地做了邻居。祈求不来的事情，竟如此圆满地被命运安排了，人间真有合理性。风吹不断往事，我知道地下的人听了也无动于衷，但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许多事情愿意到这儿和老人们默默诉说几句。
　　 上一代的朋友，下一代的朋友，友谊的大河天上人间，涓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