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茶，寻茶，买茶；泡茶，喝茶，品茶，自然间构成一份炫目的过程。
　　 茶，虽是一种享受生活的象征，亦当成一种人生的艺术享受。对于我而言，喝茶，并非是生活中喜欢和擅长的事情。青年时代的简单生活，身边的百姓生活中，很少有这一份闲趣；即使有，也是叶公好龙的事情，同学父亲大缸子喝黑茶，最后把喝淡茶嚼了吃掉，他并不是品茶之人。所以，自始到终，我都未曾悉心地感受到茶的滋味。后来，有了一份体制内职业，工作上混得不错，虽然喝些茶，而且是名茶，其它，它只是名面上的享受，更多时候全当解渴饮牛之用。岁至中年，在油腻胖臃的日子间，岁月慢慢地正常下来，即使天天上班做事、下班回家，断不了和茶相触，却不太喜欢喝茶，更别提所谓的清心品茗之趣。
　　 不会喝茶，却在身处的茶友与茶香间，慢慢染上些清淡之气，懂些茶与人生的某种寓意。伪装喝茶的事情，假情于茶室之间，始于与一位朋友的交往。这是一位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因为脑子转的快入行早，多年打拼下来，手里便有些浮财，人便闲散起来。尽管，他从不在外人面前炫耀，却在我们小城里小有名气。
　　 我是写字的人，通过报刊、电台和书店的几番折腾，在小城有了一些虚名。朋友借一次宴席之机，看似顺便地邀我去他的茶室喝茶。我明白，他是想和我多些来往，请我去喝茶，也许仅仅是想得些文化味。生活无虞，文人雅兴，品茗闲情，自是人生之趣。中国人活到生活无忧年龄时，往往会有这样一种习惯，就像活到一把年龄，就要闭眼去听传统戏、一身素衣打太极拳、练习书法一样，泡一壶浓茶慢慢细啜。
　　 朋友的临街铺面内外两间，是他多年前买下的门面房。推门入室，显得极其宽敞，室内的植物花草一派绿意，窗扉明亮透着阳光，让人生顿生一份舒服的感觉。小城不大，却有很多这种人家。门市全由雇佣多年的老店员看着，老人会清晨开门先清理打雪放货，晚间会在打尖时收拾带走值钱的货品，平常时间，多支坐在柜台前记着每天的流水账，按月汇总上报，作为老板全年计算收入的依据。
　　 他的茶室又兼着办公室，就在玉店的后堂。首先遇到的是茂盛的花木，尤以绿萝为主，极力挥霍着阳光的奢侈，让人有一种置身大自然的风情之感。粗大的原木花纹桌椅，透着主人的心中雅好和雄厚财力，古色古香的茶具，有序摆放在各种形状的茶盒间，杂乱而不扰人的茶叶气息，早就隐于浮于室间角落，不甘心埋没地用力散出一缕缕食欲的诱惑。
　　 茶是他沏的，眼花缭乱地尤如阵前摆丢，忙中不乱地烧水、洗杯、泡茶、洗茶，然后是一盅透着珀琥色泽的茶，轻放在我的眼前。氤氲的茶色，茶香公然入鼻，杯水上空，肆意地弥漫着一层缭绕的白色水汽。
　　 喝了很久，我们谈了不少的话。他不是我想象中的虚图文雅人，更非猜测中的急功之徒。而是一位能从茶艺品味人生的智者。茶喝三遍才是茶，是他说的，也是我记着最深刻的事情。第一遍，茶味虽浓，体验的是草木之身的本味，此时，喝的却是茶色，贪艳图色是人生的第一诱惑，人在世界、情恋生命，就是图这样多彩的愉悦，茶在口中，色觉之美，这是一般众生喜欢喝茶的原因；第二遍，热茶入口，渐渐鼓胀的小腹，慢慢让体中的浊气排出，融入了茶的水泽和香溢，开始喝出茶的本味，其实，这遍茶进入身体，喝的却是艺，是茶艺、工序、杯具、甚至是一份人生的闲暇和体味品尝之艺；第三遍，茶色渐渐淡下，茗茶变成了慢慢的淡味，看似喝茶，实则是喝水，滋润驻留于心中的那份情，茶看以记忆的清淡，留在曲尽情未终之间。
　　 人走茶凉，人去茶空，杯净归序，桌面恢复原样，人生何尝炒是如此。
　　 天天为活命而忙碌奔波的人，本无暇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今天这样的命运，更无功夫去体验喝茶、品味、看色渐淡的道理何在。很多时候，茶冷、泡净、空无，才是人在世间的普通命运。很多时候，你会清楚自己活着时想要的是什么，却不知，这一切哪一样都不会随着你的离去而逝去。这些事别人不知道，有时你也不知道；甚至别人都知道了，你却不明白。这是茶对于生表达的最大意义，是喝茶之中堪破生死大事的时遇。
　　 茶，究其本身，就是一种植物，一种草，一种本无多少意思，却掀开寓意无穷滋味盖子的媒体介质。茶是不结果却让喝者心中结果的草，是催生自身开花又让思想开花的草；是随着季节俯瞰万物，有时虽不自己开花，却会坐拥无茶之季，开门迎纳绿花绽放时节的芬芳。
　　 这片土地上，有产生财富的泥土和时机，却无保持财富的机制和保障。这是一种历史的轮回，如同当代史一样，秉承着举国体制滚动向前的社会图系，更多地保留着朝代更替的基因和袭谱。纵观浩瀚的史册，所能留下的文字记录，除清朝与民国的和平交接，几乎每一代一朝的更替，绝少会给下一朝代留下全部的财富；上一代所创造的全部财富和人生情结，多会被兵火焚毁、刻意捣碎、拆除瓜分，甚至涂抹改变，然后重新开始；唯一留下的就是腐朽的统治术、承受活命的中庸之法，不咸不谈教人逆来顺受的处世之道。人类弱在于理性，尤其是对自由思想的管制，这种残留着最低个性的过度束缚，犹如残茶剩汁，根本无法品味其中的味道。大洋之国的强民之本，并不在于对文化自优的过度持守，即固守并延续着传统处世意义上的中庸文化，而是通过对现实生存、保守落后、自守的彻底摈弃，演化为一种个性张扬、文化积极的基因和动力。
　　 茶，属一种例外，它于中庸之囿企图拓展，处残守缺之境而欲试完整；看似可有可无的茶，有时是诗篇，有时却是经典，所以，它以侍奉百方之态，结与万众之娱，得以生存保留。茶花开蒂落之际更替生命，在启迪人生中寓意着无穷之境。世上物种，虽开有百种花状，全识者能有几人？更多的人对于认不认识100种花毫无思索，即使认识了，它们的开落，对于人的实际生活又能有多大关系？我就如此，加上菜园里的土豆花、韭菜花、南瓜花、豆角茄子辣椒花，还有公园里的果树花、野草花，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也许识够了数量，甚至还能超出一些。可是，我这一生中所能认识的花，与茶花相比，又能改变我些什么？
　　 孔子曾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困贫而改节，直接以植物之品寄托人生。唐朝的茶艺大师陆羽在《茶经》一书中，一话道破茶的本谛，“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靠边之人”，若你身上一无所有，或你拥有生存的能力后，首选的便是茶，茶若人生，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有了，还怕个什么，这便是道理。也许，做一个有茶品的人，或者懂得茶之品性的人，才有资格做有品德的人。这是我很少喝茶，却坐有茶德、体验茶味、感受茶香的意外收获。
　　 除了因茶而留下的生活，最害怕自己在某一天，会像更多的人那样，仅仅为活着而活。茶树死了茶香还在，茶过千年茶味仍留；就像水干涸了，植物的体内，水依旧还活着一样。我留下自己的文字，写书、留书、然后看书，企图让自己能品味地多活几年，企图通过更多的精神寓居，让我的后人知道，我仍然以另外的形式还活着。从本质上，人是一个注定的孤独者，注定是一种必须从头开始慢慢活着，活到明白了，就必须要走的动物。
　　 茶的世界是那样广阔，那样充满着世界的角角落落。在北方生活久了，看到农民们都喜欢在柏油路上晒庄稼，玉米捧子、葵花盘子，小麦穗子、打瓜籽，还有黄灿灿黄豆油汪汪的绿豆等等，让路过的人不得不小心面对它们的存在。路上有车开来，不管多么高级的豪车，无论多高的官员，多有钱的富豪，往往都会放慢速度悄然而过。我没在南方长时间的呆过，也许只能用北方的思维，习惯地考虑南方的问题。如果有一日是晴天，路面上晒着的东西，远望成片摆放整齐，呈现各种色彩的那种果实，肯定是才采摘下来的新鲜茶叶。
　　 茶叶，更多时间是以一份精神粮食的形状，以叶叶轻盈，以粒粒蜷缩，甚至以细密的碎屑，实实在在地填充着大地上残存的所有空间。人类的精神空间，更多呈现着一道道裂缝的方式，这是物质财富摆放之后的空隙，是留给空气一样的茶的世界。
　　 任何一部宏大的历史，其核心深处，都注定映衬着当代人类的精神缩影。生活在一个小城市，过着平常的百姓生活，却不甘心地想着小城之外，倾听风倾听雨倾听你，倾听世界上你看到看不到的人和事，倾听你的我的我们都不愿意丢弃的日子；从而，让很多被毁掉和湮灭的人和事，在我想到你的时候，同时会让我怀念着你们。
　　 茶，便是这样值得怀念的事；这是茶的使命，更是茶的宿命！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七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