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春】孤鸟(小说)
瘸子看着从山顶冲下来的骑兵,掀起的尘土仿佛天空下起灰黄色的雾霭。他闻到黄土的气息。绿色的军服,褐色,白色,黑色的骏马,白晃晃的军刀,伴随着四处传来的冲锋号以及凌乱的哒哒马蹄声,让他想起前天晚上,父亲去世时氤氲中飞来的漫天群鸟。父亲是举着他的鸟铳离开的,和小时候驱鸟一样,哪怕坐在轮椅上。
瘸子的父亲是郭良村的村长。郭良村藏在山坳坳里,很小,小到连县志的地图都不一定能画出它的位置。人少,几十户人家。耕地更少,树多,鸟多。郭良村的人靠捕鸟为主,种田为辅。单论捕鸟技术,郭良村这个不大的地方,随便挑出一个人来都是能手。他们在山的一头展开一张大网,在另一头开枪,鸟被惊起一片,密集的像蜂群,一头撞在网上。这么一天下来,捕的虽然多,但也仅够全村人吃饱而已。所以村里人起早贪黑,捕完鸟就要去忙农活,还要把鸟搬到山下的市场里。
不是他们贪钱,他们要用钱娶媳妇。郭良村位置太偏,村里的姑娘都想嫁出去,村外的姑娘不愿来。每年年中和年底,村长都得带着单身男人们下山,去别的地方“买人”。年轻的,漂亮的五个大洋,老的,丑的,三个大洋。村里人攒上几年,也只能买个比自己大几岁的老女人。待所有人选好,村长便把他们一起带回来,举办个集体婚礼,就算成了家。
村长是这里的绝对权威,他不仅张罗着村里男人们的婚事,还拥有村里唯一的鸟铳。鸟铳是祖上传下来的,上面裹的白布换了又换,现在又成了黑色的。瘸子还没瘸之前把弄鸟铳,被村长呵斥,他说枪老,小心炸膛!
瘸子是村长一块儿心病。瘸子是十三岁的时候开始瘸的,一条腿永远也长不大了。村长用尽了中医西医,耗尽家产,没有效果,把瘸子买媳妇的钱都用光了。别人都是十七八岁就成家,可瘸子二十了,还是孤零零一个。村长有时候对瘸子说:“儿子啊,我要是死了,你该怎么办呢?”瘸子总是逃避父亲的话,“你死了,我也跟着死呗。”
每天还没等鸡鸣,瘸子就要跟着村长去喊人。他拄着拐,村长背着枪。村长似乎从来不等他,一转眼就不见人,留下瘸子到处找他。村长叫哪户,哪户就得立刻开门,掏出做好的早餐:“村长,吃了吗,来点?”
“吃了,吃了,还得叫下一家。”村长永远是这套回答,无论吃还是没吃,最多到最后一家郭大壮家里喝口水润润嗓。
郭大壮是村里最壮实,最肯干的男人。他二十五岁,还没买媳妇。他说他要攒钱,买一个十块大洋的女人,给村里人看看,给自己长长脸。村长常说,郭大壮才应该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就该这么壮实,肯干!
等全村人都集合起来,村长把枪握在手中,扫一眼众人,调头,“走!捕鸟!”男人们几个抱着网,几个扛笼子,还得单找出俩人背瘸子。瘸子不想来,每次趴在别人背上,他都感觉自己一滩烂泥。村长非要他来。
到了指定位置,瘸子就趴在空地上,看地上的蚂蚁。听见枪声,一股硝烟味传来,紧接着是黑压压的群鸟和纷乱的鸟鸣。几个人追着鸟跑,被瘸子绊倒。
“死瘸子!你妈了个逼,要躺躺一边去!”
另一个人扯扯那人的衣角:“算了算了,村长的儿子。”
那人吐一口唾沫,“死瘸子,走!”
瘸子翻个身,嘴上叼根尾巴草,无赖般望天。
等到中午,村长还没回来,就代表没有结束。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吃媳妇准备的午饭,这里没饭吃的就瘸子和郭大壮。郭大壮带一个空空的饭盒,放在手里,就有人给他送点吃的:“大壮,多吃点,等会儿估计还得你把鸟搬下山。”
“好嘞!”
“大壮,上回多亏你帮忙,要不然我可真得累趴下,狗日的,谁知道那天下雨路那么难走。”
“没事哥,我应该的。”
瘸子什么都不带,饭菜都在村长那里,也不会有人关心他。顶多有一两个人拿他打趣:“瘸子,还没吃饭呢,让村长给你买个媳妇,以后给你做饭!”
“他那样的,买回来他能享受得到?”瘸子看起来无所谓。他早已经习惯。等村长回来也不会替他说话,还会踹他两脚让他起来。
郭良村这种生活被打破,源于某天晚上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听见了,似乎是林子中传来的,噼里啪啦,紧接着轰得一声,什么东西倒了。第二天大家一整天没看到郭大壮和几个小伙子,村长忧心忡忡地说:“可别被抓了壮丁!”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集合的时候,郭大壮他们回来了,每个人都扛着一麻袋粮食杂物。郭大壮还额外拉着一个女人——十块大洋的女人。他们凯旋般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来到村长面前说:“村长,我这刚娶了媳妇,请一天假,您通融通融。”村长还没反应过来,忘记说了什么,郭大壮和他的媳妇早没了影。
村里人愣了一会儿,有人说:“白,真白。”
是啊,真白,那女人五官细琢磨没什么亮点,就是白,白的像雪。她的骨架小,穿着肥大的薄裤子,风吹过来,直且细,偏偏她该胖的地方照样胖。连瘸子都在心里念叨着,白,真白。
后来人们知道了,那女人叫刘小香。几个趴郭大壮家窗户的人回来说,这女的听着可不像个善茬,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那女的说,我虽然是你买来的,但也得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就看上了你,别人要买我还不肯!进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媳妇。现在都讲男女平等,以后我想做的事儿,就做,你别拦着我。我要是不想做的事儿,你逼我做,我就给你好看!传话的人捏着嗓子,学得真有那么回事。
“后来呢,后来呢?”
“你们猜怎么着,郭大壮怂了!”
大家把这件事当做笑柄,当回家面对自己丑陋衰老的婆娘时以作安慰。
郭大壮过了洞房夜,第二天就来村长家商量。村长关上门,连瘸子都不让进。瘸子蹭在门上,隐隐约约听见郭大壮说什么树值钱,一棵树搬下山三十块大洋!他兴奋得要跳起来,一棵树,三个刘小香!他急忙往村里走,甚至忘了自己瘸腿,蹦两下摔倒,爬出去拿起拐,连走带跳的跑到村中,挨家挨户地敲门,像极了早上村长集齐众人的样子。
“大哥大哥,快起来快起来,树,树值钱,一棵五六十大洋呢,咱们今天砍树去!”
“真的假的?”
“骗你干啥,俺爹现在就去扛斧子了!”
“瘸子,吃了吗,来点?”
“吃了,吃了,还得叫下一家。”
直到敲到郭大壮家,他进去就伸手够木瓢舀水喝,谁知门口还隔着好几米,他摔个大马趴,正好落在刘小香脚跟。刘小香噗嗤笑了,舀一瓢水蹲下来送到瘸子面前:“你喝。”瘸子不能不注视到她白得像雪的手腕,纤细的让人忍不住要握一握,紫色的血管,短短的汗毛,还有一股淡淡的汗香。瘸子忘了要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嘴唇一定是磕破了,肿胀,充血,却发冷。直到木瓢送到自己嘴边,他才忙不得拿过来,还趴在地上,仅仅仰起头,水全散在地上。刘小香皱皱眉头,把瘸子拉起来:“瘸子哥,啥事儿,慢慢说。”
瘸子正待开口,却听见村长的怒吼:“什么砍树,谁说的砍树,我没说,拿起网,跟着我去捕鸟!”
瘸子探出头,村长就已经冲到跟前,用枪托狠狠砸瘸子的脑袋,边砸边骂:“让你小子乱传!让你小子乱传!过瘾了是不是,你以为你这么做他们就佩服你了?他们佩服的是郭大壮,不是你!”
村长一把把瘸子的裤子脱下来:“来,让别人看看你的腿,你还想当英雄,放屁!”瘸子那瘦小的像鸟足一样的脚暴露在众人面前,他尖叫一声捂住裆部……眼泪再也绷不住了:“老不死的我还算不算你儿子,有你这么做事的吗!”
“就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得让你知道,你这样的别想着出头了,一辈子老老实实的,那就啥事没有,你要是再敢出头,还有更狠的等着你!”
瘸子把脱下上衣裹住残疾的腿,慢慢爬开。他不知道要爬到哪里,但他总不能在这里,至少不能在刘小香面前。石子划破他的胸膛,血淋淋的。众人拉住村长,邻居家的郭大娘扶起瘸子,拉进自己家门。郭大壮跑过来说:“村长村长,您别生气,我们不砍树,不砍树,我们还捕鸟,还捕鸟!”旁人也连声附和。
“我不是反对你们砍树,咱们村几百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外面战乱什么的,咱们都没遭殃,为什么,咱们穷啊,偏啊,外头人想不着咱们。要是有钱了,出名了,你们一个个的,还能这么安稳?况且咱们捕鸟,生活是够了,鸟也捕不完,可树有头啊,砍完树,咱们以后怎么办?”看到大家不言语,村长扛起鸟铳:“走!捕鸟!”
中午,村长竟然偷偷溜回来,到郭大娘家里。他看着躺在床上生闷气的瘸子:“孩子,别怪我狠,我都是为了你啊!他们要是去砍树了,我老了,你砍不了,咱家就没地位了,你就真完了。”
村长拦得了一天,拦不了日日夜夜,更拦不住人心。过了没一星期,村里人便陆续开始伐树,最初还偷偷摸摸的,后来胆子大,拉帮结伙的过去。村长曾在树林里守着,守不住,他守这边,人们就从那边伐树。他总不能开枪吧!最后村长不得已妥协,他说,你们可以砍,但是我家后面的那一片林子,你们不能砍,得给瘸子留个本!众人得到允许,更加没数,不出几年,家家户户都盖上楼房,成了有名的富村。郭大壮最壮,最肯干,他成了村里的新领头羊。鸟越来越少,村长的鸟铳彻底闲置了,自己一家竟然沦到需要其他人救济才能生活的地步。
开始伐树的第三年,当刘小香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时,村里除村长家后面的树林,最后一棵树也被砍了。曾经郁郁葱葱的山林此刻只剩下一片黄土以及寂寥的树根。村长发疯似的冲到人们面前:“鸟呢?鸟呢?你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他边跑边喊,不慎被树根绊倒,滚下山去,等被人们发现时已经站不起来了。人们为村长做了一个轮椅,他便天天坐着到自己的树林中守着。这回他要守住,为他的残疾儿子守住。
中秋那晚,明知道今晚都在团聚,不可能有人来偷树,村长还是来了。他坐着轮椅,把鸟铳放在怀里,林子里来回巡视。他已经老得看不清东西,前进只能抓着树干使劲。林中还有鸟,他还能听声音猜出是什么品种。“杜鹃,不值钱,但要是能多抓几只,也能给瘸子换个新拐杖。家丑?不行不行,这个顶多炸炸吃……”
他记不清自己走得是第几遍,他只觉得今天特别有力气,仿佛回到三十来岁。那时候瘸子还没瘸,他在前面走,瘸子在后面跟,人们一呼百应,说捕鸟,接着走,哪跟现在一样!他把鸟铳擦了一遍又一遍,望向天空,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得难受,一定要喊一喊,喊什么呢?他举起枪,一口气打光带来的所有子弹,终于喊出来:“鸟啊!儿啊!”
瘸子赶过来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这里。大家看着飞舞的鸟群,在黑夜中起落,鸣叫,围着风烛残年的老村长。这是村里最后一批鸟,老村长走了,它们也要走了。郭大壮说:“这里最后一只鸟走了。”
瘸子在心里嘀咕,还有一只,孤鸟。
村长的那片林子还是没有守住。村里人说要为村长打一口棺材,结果砍光了那片树木。瘸子守不住,没了村长的瘸子真的成了“瘸子”。
送殡那天村里所有男人都去了。瘸子走的太慢,不能在最前面,被郭大壮替下来。瘸子跟在后面,这有反常规,可是村长走了,谁还会在乎这些?瘸子在后面紧紧跟着,努力不掉队,就像以前追着村长的步子。突然,他听到山上传来一声哨响,接着漫山出现骑着高头大马的军人,冲锋号吹起,他们风一般涌下来。
郭大壮把捧着怀里的盆子一摔,大喊一声:“跑啊!当兵的来了。”
男人们丢下灵幡,棺材,四处躲闪,可是没用,骑兵们早已经把他们围起来。瘸子没有躲,他独自一人走到棺材旁,竭力想搬起来,还没用上力,自己就摔倒了,狼狈的样子仿佛是要藏到棺材底下。
待所有人被抓过来,蹲在棺材旁边,骑兵中出来一个精瘦的男子,手持马鞭,腰挎军刀。他往蹲着的人身上狠狠抽一鞭子说:“有人举报,说你们私自贩卖违禁物品,按照法律应当充军,现在军队人多,大爷我心情好,放你们一条生路,拿钱赎人!”他溜达到棺材旁边,踢了踢瘸子:“你,回去找人拿钱!”
瘸子仰头望向这个男人,扶着棺材站起来。他想起父亲,父亲以前也是这么威武的,连死都是这么威武地死去。听别人叫男人连长,这是瘸子第一回见到比村长父亲还大的“长”。这个男人不高,不壮,但一身军装不怒自威。瘸子挺直腰板,学着其他士兵敬礼:“是,长官!”
瘸子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葬礼被破坏,男人们被劫持而感到戚戚然。他一路幻想着这身军装套在自己身上的样子,挺拔,俊朗,一呼百应。正当他幻想的时候,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口鼻,把他拖到路边的草丛里。他连忙摆脱,定神一看,竟然是郭大壮。郭大壮比了比手势让他安静,看到周围没有士兵后才开口道:“还好老子机灵,一看着兵就滚下山。草,还想让我掏钱,门都没有!”他把瘸子拉到身边:“瘸子你听着,我想好了个办法,鸟铳还在你那,等会儿回村你给我,我把所有女人孩子都叫上。我数了,这顶多半个连,看他们那样,一看就是打了败仗逃过来的,假把式!我让所有人抄扁担,拿菜刀,一个女人加一个孩子打一个军人,够了,我再对着那个长官开一枪,崩了他个狗日的!”他没等瘸子反驳,就把他提溜起来往村里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