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大山(散文)
喂,回来吃夜饭啰!
清晨,太阳跟大山才刚刚约会,太阳就羞得满脸彤红,好像喝醉了酒。大山感动的泪水在眉稍和树端滴滴答答地滑落。为了不让太阳失落,大山把自己最优美的身姿,拍成图片,摄成电影,美仑美奂地展现在太阳的面前。
讲述太阳和大山幽会的故事,其他小动物不行,它们的口齿没有小溪和小鸟那样灵利。所以讲述太阳如何令大山心花怒放;大山如何为太阳受孕……都变成了小溪和小鸟专职工作。
小鸟是大山的新闻发言人、天气预报者和歌唱家。大山对小鸟特别优待,大山的食物和厢房任由小鸟挑选。小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睡哪房就睡房,大山从来不作干涉更不加指责,大山已经把小鸟当作自己的陪嫁丫环,无话不说。
小溪是大山的女儿,她是大山为太阳受孕后生下来的公主。她性子温柔,能歌善舞,凡事总喜欢谦让。小溪很受大家欢迎,她经常被别人拉到家里作客,她乐哈哈地给大家唱歌跳舞。所以,田原上家家都敞开大门,用鲜花去欢迎小溪的到来。
当然,作为太阳和大山的千斤,按清朝的称法,小溪还可以叫做“格格”。溪格格平时温柔大方,入乡随俗,极顺人意。但有时也耍小姐脾气,做出一些破“格格”的事情来。
每年雨季,太阳出差,溪格格见不到疼她爱她的太阳阿玛,她的脾气就会见长。为了寻找阿玛,她经常夺门而出,一泻千里,任何人都阻拦不住,甚至连天天守护她的大山额娘,也拿她没有办法。
不过,格格脾气再大,只要太阳回朝,她马上收敛。原本浑浊的脸色逐渐变清,恢复了温柔的天性,溪格格是太阳阿玛的贴心小棉袄。
喂,回来吃夜饭啰!
山坎的那边,可爱的阿吉正用双手合成一个小喇叭,呼唤着山坎这边还在睡觉的阿祥。
阿吉原本是山坎这边的人,因为经不起山坎那边阿祥山歌的诱惑,出嫁到了山坎那边。刚到山坎那边,阿吉并不习惯,每天太阳将要落山,她总是站在山坎那边瞭望着山坎这边的娘家。山坎这边的土豆和玉米养大了她,让她身上该长的东西都长了起来。山坎这边的炊烟、鸡鸣、犬吠和母牛唤子的声音,陪伴了她十六个年头。现在娘家所有的东西,已经隔岸相望,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每当,阿吉的父亲想阿吉了,他就爬到大石头上,呼唤着隔岸的阿吉,他告诉阿吉,她妈妈又养了一头大猪,他希望阿吉过年能够回来,他要杀猪给阿吉过年。
听阿祥说,阿吉是他岳父岳母的独生女。刚嫁到阿祥家的那段时间,阿吉经常莫名其妙地哭泣。阿祥懂得阿吉想念家了,他给她讲了很多的故事,后来阿吉对他非常依赖。每天阿祥进山打猎,阿吉就站在家门口遥望着大山,她想用目光穿透所有的密林,去陪伴她的阿祥哥哥。
阿祥一旦打得山货,他就顺着岳父晒台下面的那座山崖,爬到岳父家去,他把“野味”送给岳父岳母。每当阿祥爬到岳父家的晒台上,他都站在大石头上,用手举着山货向隔岸的阿吉招呼。阿吉望着大石头上的阿吉和站在晒台上的爹娘,她含着眼泪高兴地“咯咯”傻笑。
之后,阿吉从家里搬板凳,坐在门前,她静静地望着阿祥和阿爸在晒台上给山货兑毛。每到高兴的时刻,阿祥就会朝着阿吉唱上几句情歌,逗得害羞的阿吉,从地板上捡来一颗石子,朝着阿祥方向用力掷去。阿祥也不示弱,他从水盆里舀来一点热水,朝着阿吉的方向洒去,害得紧张的阿吉,本能地用手去遮住自己的脸。
其实笑得最开心的,还是正在晒台上烧水煮饭的阿吉妈妈,她看见阿祥和阿吉玩耍,心里又回想当年她跟阿吉爸爸的相逗。
阿吉的母亲其实就是山坎那边的人,按辈份,阿祥叫她岳母,又喊姑姑。当年,阿吉妈被阿吉爸的山歌打动,阿吉爸隔岸吹着口哨,扮着鬼脸,打着眉眼把阿吉妈的灵魂都给勾住。在阿吉妈还不到十六岁那年,阿吉爸就下到山谷的小溪边把她接回家里,从此他们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听阿祥说,由于山路陡峭,阿吉嫁到他家,有好几年不能返回娘家。阿吉想阿爸和阿妈了,她就跑到悬崖边去呼喊,她的声音灌满了整个山谷。有时阿祥在林子里静静地守猎,他头脑里尽是阿吉呼唤的声音。后来,阿吉有了阿祥的孩子,她就没有先前那样地想念爹娘。她每天喂奶,双眼依然望着山坎对面的娘家,但是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
晚上,月亮爬上山岗,阿祥和岳父坐在晒台上一起喝酒,岳母不断地给他们添菜。高兴时,阿祥又对着阿吉举杯吼歌,害得坐在旁边的岳母,时不时用衣袖去遮住自己的羞容。
喂,回来吃夜饭啰!
大山把阿吉的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它们好像要把阿吉的声音带到月宫上去。
那次我到云贵高原采风,夜投阿祥岳父的家里,那天正赶上阿祥又送山货。那晚,阿祥的岳父到山洞里去刨他的宝贝“窖酒”,拿回招待我这个远方来的客人。他们那里有个风俗,当孩子出生的那天,孩子的父亲就会把几坛糯米酒拿到山洞里去窖藏。等孩子长大结婚的那天,他们又从山洞里刨出米酒,拿回招待八方友人。在孩子结婚的当天,父母又窖藏几坛米酒,等孩子去世的那天,孩子的后代会到洞里去拿回那些米酒,给长辈办理丧事。如此周而复始地运作,那山洞里已窖藏了不少的美酒。
那年阿吉二十,那晚我们喝了二十年的老窖。老窖颜色如玉,醇香扑鼻,如油挂杯。窖酒入嘴,舌头、牙齿和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快活起来。喝上那种美酒,人很陶醉,就连平时特别清醒的大脑,顿时也忘却了世间的烦事。
由于贪杯,那晚醉得不轻。直到第二天清晨,听到阿吉的叫声,我才醒了过来。我看见阿祥就躺在我的身边,我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我上错了床,阿祥却说是他上了我的床铺。那晚由于我不胜酒力,阿祥担心我被跌床,他用自己的身体当作我的护拦。
我问阿祥一大老早有谁在外面叫喊,阿祥说是他老婆阿吉。我心里有些纳闷,天这么早,阿吉怎么叫人回去吃“夜饭”?难道是我酒醉未醒,还分不出一天朝暮!
阿祥说从他岳父家下到谷底,再从谷底爬到他家,一般都需要一天的时间。我瞪大双眼,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我和阿祥起床了,阿祥把我带到一个铜盆旁边,那铜盆一看就有年头,足像一个古董。铜盆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铜盆边肥皂盒里摆着一块香皂。阿祥的岳母腼腼腆腆,她“后生仔,后生仔”地称呼着我,她叫我用香皂来洗脸。
我拿起香皂,香皂已经风化硬如石头,其身上的香味也所剩无几。在我洗脸的过程中,阿祥的岳母一直笑眯眯地站在我的旁边,她像喂鸡时观察小鸡那样端详着我。
吃过早饭,阿祥邀请我去他家作客,我满口答应。我跟阿祥走到晒台,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山沟,我觉得上帝有些无情。阿祥家离他岳父家是那样的近,近得可以相互对话,鸡犬相闻。在这美丽的地方,上帝却用皮鞭抽出一道深沟,让阿吉每天只能用眼望着父母,却无法伸手去拥抱他们。多亏这里的人有歌为桥,让山坎两边的年轻人,终于能够走在一起。
我紧跟阿祥后面,没走多远,就被摔了一跤。望着那近乎垂直的悬崖,我的双脚“炒菜”。也许是因为恐高,还是窖酒未散,我双脚“下级不服从上级的命令”。我不敢跟阿祥走了,我用遗憾的目光瞭望着山坎那边阿祥的家,又灰溜溜地回到阿祥岳父的家里。
阿祥走了,天空骤起暴雨,阿祥岳父姥家的房头顿时泥泞。我担心阿祥的安全,在阿祥岳父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阿祥的岳父阴沉着脸,“没有事的”一句简短的话,伴随着他嘴里吐出来的旱烟,在空中缭绕。
我看见阿祥的岳母,她站在门口,久久地瞭望,我懂得,他们也和我一样担心着阿祥。
那天雨下很大,整个山谷都是云雾缭绕。廊檐“飞流直下”的瀑布,像门帘一样阻住了我瞭望阿祥家的目光。雨势太大,阿祥家淹没在茫茫的云海之中,雨水拍打地板的声音,使我整天心烦意乱。
经过一天苦苦的等待,时到傍晚,雨势变小了,山坎那边传来了阿吉为阿祥报安的声音,她叫她爸她妈做夜饭吃。阿吉的身影我看不见,但云雾里阿吉的声音告诉我,阿祥已经平安回到家里,我兴奋得像听到“中国申奥成功”的消息,心里的石头瞬间落地。
晚上,阿祥的岳父又打开他的陈年老窖,我和他闻着滴答的雨声举杯祝贺,笑容又回到了阿祥岳母娘的脸上。那天,我觉得她很美!
连读下了几天的雨,阿祥的岳母天天黄豆炒腊肉给我们下酒。由于山里手机没有信号,我担心城里有事,心里七上八下。于是,我借说阿公海量,问其何时喝醉。阿公说雨停便醉。我又问何时雨停?阿公说醉了雨就停了!
我举目瞭望大山,心里一片茫然。
经过几天滴滴答答,天空终于放晴。原本我以为霉烂了的太阳,它又爬上了山岗。
雨后的大山,特别地美,空气新鲜得可以让人过敏。此时,我内心掠过一丝遗憾,那天我怎么忘记给阿祥拍张照片。想到这些,我马上给阿祥的岳父岳母连拍数张,还拉长镜头拍了阿祥的家。
我赞美阿公家的山山水水太美,森林是那样地茂盛!
阿公说大山是那里的主人,他们只是大山的过客,每年他们都铛猪祭拜山神。
“……”
那天我打马回朝。城里车水马龙,节奏紧迫,我却一个人躲到大山里来,过上神仙般的生活。
我爬到阿公家后面的山岰,回头看见那沟壑里翻腾着巨浪。我想,“溪格格”于前几天肯定又生争了。
既然上帝这么多年都不解决阿祥他们“行路难”的问题,我要回去报告政府,这年头也只有政府才能解决老百姓的具体困难。
我坚信不久将来,自己一定能够平步踏在跨过那道沟坎的桥上,去阿祥家殴一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