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二一年元旦如期而至，不知该怎么来表述这种时间的递进。如果，这是对岁月一次跨越的话，那么，每一次跨越对于生命而言，就有着不同的感悟和意义。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庚子年，有的千疮百孔，有的花红柳绿。但不管如何，都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期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谁还会记得过往的艰辛和苦难呢？所以，元旦总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日子。
　　 当然，生活中也总是有些阴影徘徊在我们身边，让这个元旦的欣喜有些压抑。因为疫情，在外工作、求学的孩子们都没有回家团聚，这不免有些遗憾。我们沐浴在新年第一缕阳光中，那笑容里，似乎飘过几丝薄薄的愁云。
　　 今早，我给母亲打电话，问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家里什么都有，也不馋什么。不用准备太多的东西，今年可能就咱们四个人，也就是母亲、我、弟弟和弟媳。听母亲说话的口气，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失望。人老了，总是喜欢热闹，或者更希望团聚。因为老人更加深深地懂得，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那些逝去的今天注定不会重来。
　　 我问母亲，堂姐不来吗？母亲说够呛，因为堂姐的孙女没人照看。堂姐是我二伯家的大女儿，二伯二妈去世得早。二伯在单位上班砸断了腿，截肢以后没多久又患上骨癌，四十几岁就过世了。撇下四个孩子，工伤的那点儿补助捉襟见肘。那年，正赶上下乡的大潮，二妈不得已带着四个孩子去了近郊的农村——盘锦，过起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那时大姐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她被村里一个富农的儿子看上，经常往二妈家送袋大米。这还真解了当时的穷困，不至于让四个孩子饿着。家里人常说，大姐是被一袋大米换走的，因为那时的日子真得太穷了。大姐生得端庄秀丽，可是很无奈地嫁给了当地农民。她会甘心过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天围着锅台转，东家长西家短的日子吗？
　　 许多年后，出台了回城政策，下乡的城里人都可以回城安排工作。可是二妈一家总是被一拖再拖。我爸爸托关系、跑上跑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们四个人的户口调回城里了。但大姐已经嫁给了当地农民，所以不符合回城条件。三个孩子安排了工作，大哥分到铁路，二哥分到街道的小厂，小姐最惨，十六岁如花似玉的美少女，被分到环卫处扫大街，哭闹了几次，还是不得不去上班，每天把自己的脸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只露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然而，人生总是公平的，退休以后，她的退休金相对于其他单位还是很高的。因为长年累月辛苦养育四个孩子，积劳成疾，二妈不久就去世了。这四个孩子就把我的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了。
　　 大姐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农民，经常偷偷地跑回娘家向二妈诉苦。每一次二妈都说，你忍心让弟弟妹妹挨饿吗？结婚几年了，她一直没有怀孕。直到有一天被发现，原来她枕头下面一直藏了一把刀。她跟姐夫说，你如果欺负我，明天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然后警告他不许告诉家里人。被发现后，屋里所有能够造成伤害的物件都被拿走了。她婆婆把他们两个关在屋里七天七夜，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姐夫又是哀求，又是发誓，又是保证。大姐的抗争最后以失败告终，因为她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从那以后，家里人把她看得更紧了。也是从那时起，她不哭不闹，终于有一天，她数了数偷偷藏在鞋垫下面的钱，足够买车票回大连。
　　
　　 二
　　 我记得，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傍晚，我们全家人吃过晚饭，差不多要洗漱睡觉了。突然听到外面急迫的敲门声。当我打开门，大姐几乎是倒在我的怀里。进屋之后，她根本顾不上冻僵的双手和冻得发紫的脸。“扑通”一声跪在我父亲的面前，挺直了身子，磕了一个头说：“三叔，我求求你，把我也弄回来吧。”她噙满泪水的美丽双眸，闪着祈求的光，直望进父亲的眼里。我们怎么拽她都不起，她又磕了一个头。我们全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父亲的脸上。只见父亲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麻花状。我愣在那里，差一点儿也跪下来一起祈求。倒是母亲拉紧我的胳膊。父亲略微思考后说：“你先起来吧，三叔帮你想办法。”大姐非常庄重地又磕了一个头。之后如释重负，差一点瘫倒在地上，幸亏我们把她拉起来，扶到炕上。父亲转身去厨房点燃了一根烟，我似乎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叹息。母亲在厨房给她煮了一大碗热汤面。
　　 我们几个围着她，听她讲述逃回来的过程。大姐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一个小布包，里边放了两个饼子，一双小红手套。皱巴巴的零钱早已缝在胸口。她一如既往平静地吃完早饭，然后往厕所的方向走（农村的厕所都是在街上），拿起早已藏在厕所里面的小包，向着火车站的方向飞跑。她说，冷就跑起来，渴就抓一把雪，当她看到火车站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时，双手扑地磕了一个头。泪水、汗水簌簌而下，爬起来几乎是冲到卖票窗口。当终于坐在车厢里，那颗悬着的心依然吊在嗓子眼儿。列车终于抵达，走出火车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亲吻了家乡的泥土。这时天已经黑了，她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才回到家里。
　　 当姐夫发现大姐不见的时候，发动全村的人去寻找。最后发现，那双很小的红色毛线手套不见了，知道她一定是逃回了城里。因为这副小手套是二伯买给她的，她常常抚摸着小手套发呆，心里是否在想，如果父亲在，她就不会窝在这个小山村里了。
　　 其实那时大姐已经怀孕了，她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她知道，如果有了他，就更没有希望回到城里了，可是无论上蹿下跳，怎么折腾，也没有把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孩子折腾掉。记得母亲说过，那时正好是海带收获的季节，招临时工，她带着刚隆起的肚子，从海边拖着几十斤一捆的海带，也没把孩子折腾掉。
　　 说到这里，我还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这属猴的人确实能折腾，也确实顽强。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邻居逗我：“静儿，属什么的呀？”我就扬起小脸儿说：“我属小母猴的，奶奶属老母猴的，大姐属大母猴的。”常常听老人说：生肖属猴的人，为人个性热情、自信、充满了乐观之心，对于他们来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三
　　 我那姐夫也特有本事，没过几天，凭着地址也找来了。父亲非常认真严肃地跟他俩说：“这孩子父母去世得早，我把她当闺女一样看待。回去好好待产。你的事情我会上心地去办。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耐心等待。”
　　 之后父亲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终于找了一个契机，把大姐和孩子的户口转到我们家的户口上。当大姐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抱着儿子又蹦又跳又哭又笑。甚至把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大姐后来跟我说，从那一刻起，她知道她的春天来了。回到城里后，大姐就像出笼的小鸟。再苦再累都干劲十足。
　　 大姐夫说你们娘俩上哪，我就跟着上哪。卖了农村的房子，先租了一个小平房，置办了简单的家庭用品。大姐就开始了艰苦奋斗养家的历程，从捡破烂到收破烂。之后卖海鲜、批发海鲜。从租小平房到租楼房，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努力。身上的病苦也从来没有间断过。不知是积劳成疾还是每天跟姐夫上火得了肝病，到现在六十多岁，已经肝硬化腹水。
　　 写到这里，想起看到朋友圈发的一段话：“妇女不脱贫，人类就不可能消除贫困。”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四
　　 “叮铃铃”妈妈那个老年机声音真大。“三婶，你快让谁下来帮我拿东西。”居然是大姐来了。
　　 我赶快去门口趿拉一双鞋，匆忙跑下六楼。哇哦！“这是谁家的小美女呀！”我望着楼梯口手里拎着一箱糕点，在那晃来晃去的一个小宝贝问。“哈哈！琳琳快叫姨奶。”小姑娘怯怯地喊了一声姨奶。我的天呐，我这又长了一辈，我心里美滋滋地嘀咕着。
　　 “大姐，这就是你孙女，差不多有四岁了吧。你看你自己都喘得都走不动了，还拿那么多东西干嘛？”我边拎起地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边说。“这不过节嘛，来家看妈，应该的。”大姐微笑地说。“宝宝，快在前面上楼。大姐你在后面慢慢走啊。”
　　 刚走到三楼，小宝宝就回头问我奶奶呢。这孙女可真没白疼啊。上到六楼，母亲早已站在门口，接过宝宝手里的糕点。我说赶快叫太姥，小姑娘怯怯地叫了一声“太姥”，脱掉小红靴子就站在门口等。几分钟以后大姐才走上来。母亲说：“你来就来了嘛，拎那么多东西干嘛，我也一个人也吃不完。”大姐顾不上回话，倚在门口喘着粗气。在厨房里忙乎的弟弟、弟妹也出来迎接。弟妹拉了一下小琳琳的手：“呦呦呦！这小胖手，还有窝窝呢！这小可爱真惹人怜爱。”
　　 因为有一个小可爱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家里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在欢声笑语中吃着饭，聊着天儿。虽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还是充满希望，每次从小孙女儿嘴里说出惊人的语言，我们都会怜爱地笑，尤其大姐，脸上的褶皱笑开了花。
　　 记得后来我问过大姐，为什么拼了命地想回城？盘锦是一个出产大米的地方。姐夫他们家在农村，也算是富裕的人家，安心地在那里生活，一生也不会愁吃愁穿，难道就是为了与家人在一起吗？
　　 大姐微微笑一下，脸上流露出释然后的豁达。她说那仅仅是其中一个原因，她不希望她的儿子将来也像他们一样，吆三喝四、骂骂咧咧，一张嘴，满口脏话。农闲的时候除了聚众喝酒，就是聚众赌钱。我没在农村生活过，并不知道具体怎么样。但是，大姐的积极向上让我感动。
　　 大姐做到了，因为她的儿子现在是国家公务员，她的孙女活泼可爱，见识广，语出惊人。比如：“姨奶真能干，一直在厨房里忙乎刷碗。我家那个姨奶（二堂姐）从来不帮我奶奶干活儿。“我会心一笑，这小玩意儿，三、四岁就懂得心疼奶奶了。我忍不住，就在她粉樱樱的小脸蛋儿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我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冥冥中，有很多巧合，这个小可爱也是属猴的。
　　
　　 五
　　 再说说大姐夫吧。因为大姐的户口在城里，不久街道就把她分配到粮站工作。经过商量之后，她决定让每天浑浑噩噩的大姐夫顶替这个名额上班。可是这个所谓的“富家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在农村他就游手好闲，见大姐生得美丽，便黏上大姐。在城里这段日子也就是打打杂，做做饭，看看孩子。突然被企业束缚住了，早八晚五按时上下班，而且每天还是与大米、杂粮打交道，他根本不爱干，最后被单位辞退了。对于这样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我也曾经问过大姐，怎么没有把他撵走。大姐苦笑了一下说，撵了无数次，人家就是不走。后来想想算了，在农村最穷困的那几年，因为他家的大米，弟妹们没有一个饿死。
　　 想想也是，人生酬业，佛经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姐夫前半生基本上没有怎么干活，现在好了，六十多岁了。在快餐店里打工，收拾碗筷、洗碗，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因为大姐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出去赚钱。两个人又都没有退休金，不干吃什么喝什么。
　　 人生的路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所有的付出，都只为一颗安之若素的心，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不管生活如何变故，道路如何曲折。作为一个女人，一定要坚强，活出自己的精彩，不靠任何人。
　　 傍晚，大姐带着小孙女笑吟吟地告别我们，回了家。看着她饱经沧桑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她那踽踽的脚步和小孙女快活地蹦跳，恰好构成一幅和谐的生命图景，我们付出的一切艰辛和承受的苦难，最终不都是为了换取后代快乐的笑声吗？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