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进客厅的光，被黄昏利落地收了，房间瞬时暗了许多。韦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儿子穆林像梦游一样飘出房间，颓然地坐在小方凳上，背对着她。她心里一惊，慌忙坐直身体，像平素一样故作自然地揉捏穆林的背。
　　 上大三的穆林，身高185，体重160斤，匀称挺拔的身材搭配俊秀的面庞以及温和沉稳的性格，一直是韦然的骄傲。可此刻，他头发蓬乱着，眼镜丢在茶几上，双手捂住眼睛，抽动的双肩让韦然意识到，这个从不轻易哭的儿子，此时是难过到了极点。
　　 “妈，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真的不理解，不能见面是两个人都难过，为何她非要说分手呢！不是我不想，是我们都不能。”穆林很少说他的爱情，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过了十八岁，有一些事情必须自己面对，包括爱情。封校一学期后，终于盼到了寒假，分隔两个城市的小鸳鸯终于可以见面了，穆林忍不住跟妈妈分享喜悦，还特意向妈妈学习如何做生日蛋糕，想要给小沐亲手做，给她一个惊喜。可突然严重的疫情，使得这几十公里的距离无限拉长。
　　 “林，你要理解小沐，她也不容易，为了想见你，已经跟她父母争取过很多次了，可现实就是这样，因为疫情，她不能来，你也不能去，设想这么久的见面终究是要落空了，她伤心失落发脾气是正常的。”韦然说着，手从揉捏，变成轻抚。
　　 穆林没有吭气，摸出手机凑近了看，许是没有看到想要的回应，懊恼地把手机丢在一边。
　　 “你当初选择异地恋，妈妈没有反对过，妈妈也曾年轻过，知道你们既然知晓异地的辛苦，也要选择开始，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这感情，就像我做饭时喜欢基础的食材一样，就是食物原本的味道，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眼光，就是你们彼此间互相的喜欢，我支持你们，理解你们，可现在这场疫情，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可以掌控，可能未来你们再开学，也只能是这样遥遥相望的模式，不管是什么样的规定，我们都必须遵守，没有选择，不能冒险。”
　　 穆林侧过头，看向窗外，悄然漫起的雾，笼罩了窗外即景，窗台上的文竹自顾自地伸展着，绕着虎皮掌呈现出些许杂乱的纹理。穆林的侧面像一幅剪影，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神，抿紧的双唇，还有那满目流淌的悲伤，构成画面低沉的色调背景。
　　 “小沐说分手，可是我真的感觉，我们还可以继续坚持，哪怕就是不见面，不被理解都无妨，可是她说太累了，每一个自认为周全的计划，总是会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乱，一次一次又一次。看到她如此难过悲伤，我却不能在她身边安慰她，我就是感觉自己无能，无力。我一直感觉所有的事情我只要努力就可以掌握，但现在，我却只能在这个家里待着，什么也做不了。”穆林的声音低沉地敲击在韦然的心上，虽然这一年多，她只是远远地旁观了儿子的爱情，但她知晓，既然穆林选择开始，就会付出所有真心，他宁可自己多辛苦，也不愿意别人哪怕多一点负累，可当下的难，不是自己努力就可以攻克，他被困在爱情的沼泽，徒劳地挣扎，越陷越深。
　　 韦然像穆林儿时一样，用了一点力道，捏他的颈窝，平素他会疼得躲，可此时，就是任着妈妈捏，好似这疼，就是内心里疼的一个分支，他只是任其蔓延。“林，妈妈懂得你的心，若可以朝夕相处，那么不管有多少问题，可以用很多方式去解决。可就是现在这样，你们不能想见就见。尤其在小沐生日之际，你准备了这么久的生日礼物，可妈妈想问，不能见面会有遗憾，但这种失落，这种内心里纠结的疼，会比那些一线工作者更严重吗？他们一走就是很长很长时间不能回家，有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还有人为了工作，不能在重病的老人身边尽孝，不能守在生病的孩子身边，我们现在是有些事情感觉到艰难，但这些远远都算不上真正的难。”
　　 穆林点头说：“我都知道，知道的，我所面对的，无法和他们比，相对比我们这些真的不算什么？可，我确实会心疼小沐的难过，我真的感觉无奈。”
　　 “有无奈，有疼痛，都无妨，漫漫人生路，我们总是要品尝很多真实的滋味，会有这样那样的离别无法逃避，也会有很多事情的发生，你如此难过，是认为现在这个坎儿过不去了吗？”
　　 穆林听到妈妈的话，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妈妈和爸爸结婚已经25年了，我们的奋斗史，你都听够了，今天我不说当初白手起家怎么艰难，也不说过去一年来，国家大难加上家人生病的难带给我们多少磨难，我特别想说一下，我内心里一直无法释怀的一段经历，或许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会有感同身受，你想知道妈妈怎么面对吗？”
　　 “什么时候？”穆林自问自答一般，“是我小时候顽皮不听话吗？”
　　 “不是，你记得爸爸那年意外受伤吗？当时你才上幼儿园大班，你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妈妈之后两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又多难吗？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一直没有跟你说起过，包括你爸爸，我都没有再说起过，可那一夜所有的细节，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始终感觉，那段时间简直太难了，现在又因为不能说，无人理解，更是难上加难。”
　　 “我记得那段时间，你都是把我放到幼儿园门卫师傅那，等刘老师来上班了，再让她带我去教室。我就记得这些。”穆林说。
　　 “林，我跟你说说那天都发生了什么吧！那天……”
　　 伴随韦然的叙述，他们都仿佛回到那个深夜，韦然并没有用太多修饰的词语，简单直白地描述了那天晚上意外发生的细节，当她说到意外发生了，打电话给家人，让他们来照顾穆林，大开着门就陪爸爸去医院时，穆林转过头看韦然，韦然没有躲避儿子问询的眼神，而是深呼吸，尽量用平衡的语速说——
　　 深夜的急诊里，我顾不上害怕，用最快的速度签字同意手术，我只想着，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机会去珍惜。意外的发生我们谁都不愿意，意外发生后的每一步，我都做到了正确的选择，选择了电视剧里看到的止血方式，同步拨打120，你爸爸很幸运，意外摔伤后手臂的神经血管肌腱全断了，一般住院值班大夫根本解决不了，可那天偏巧是一个刚刚去国内最大血管缝合中心进修回来的大夫，很多年后又遇到他，他仍然对你爸爸的病情记忆犹新。高超的技术可以缝合伤口，可以让断掉的肌腱重新链接，让喷涌鲜血的血管继续输送生命所需的营养，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个夜晚，却被我们俩同步选择忽视。我黑白黑地照顾你爸爸，他受伤的胳膊，他痛苦的神情，成为一根无形地抽打我的鞭子，让我忙得团团转，没有一点点抱怨的时间。
　　 住院时，我发愁的医药费，被你姥姥交上，我去买饭，都是跑着去，跑着回，生怕你爸爸有事我不在，我可怕大夫叫我出去说话，怕护士说他的伤口恢复得不好，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闯关一样的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却不能停。中间姥姥带你去医院看爸爸，你没看到爸爸受伤的胳膊，光看到那些水果呀，奶呀，你高兴地说，爸爸，这些好吃的都是我的吗？你爸爸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而我呢，更是感觉丈夫需要用人，而小儿也如此小，再难也要坚持。住院盼着出院，出院后，面对家里的锅碗瓢盆，一日三餐，我更是头疼不已。不舍得家人为我受累，我选择独自承担起一切，七点前把你送到幼儿园，请门卫师傅帮忙照顾，看着你可怜兮兮地独自坐在大板凳上，我是一刻也不能耽误地往回返，纵使心理再不是滋味，也必须全部咽下，继续去面对送爸爸去康复理疗，上班，做饭，送饭，接你，接爸爸，做饭，辅助按摩，收拾家务这些不可逃避的事情。
　　 骑车送爸爸，车胎没气，打气管坏了，我急哭过；饿着肚子送饭，看爸爸吃饱，骑车回家时，我饿哭过；匆忙上班，着急干活却得不到配合，我委屈哭过；帮爸爸按摩，看着他疼痛难忍，我心疼哭过；夜晚难眠，内心里翻来倒去安顿即将面对的事，我扳着手指算，算来算去算不清，自嘲地哭过……”
　　 说到这里，穆林轻轻地拥住了妈妈，靠在穆林的肩上，韦然任眼泪横流，“还好，爸爸的伤一点点地好起来，那些有失去危险的功能通过康复治疗终于找了回来，我们都对那个夜晚的事情缄口不言，你爷爷奶奶在他即将康复之际，才知道了消息，从老家农村专程赶来，他们特别想留下照顾爸爸，可家里上有公婆下有小孩，还有地里的活计都扯着他们，想留却留不下。纵使再心疼也只能匆匆看过就不得不回去了。之后又一个夏天，你爷爷看到爸爸露出来的伤口，心疼到久久不言。
　　 这件事情仿佛伴随爸爸的逐渐康复慢慢过去了，可是在医院历经的那些难，还有你爸爸对这件事情选择性的失忆，缄口不谈，让我的心，就像放到了一个冰水里，我特别想跟爸爸谈谈，可就是张不开嘴巴，就这样，一下子就过去了十五年。林，你知道吗？妈妈现在的日子真的过得挺好，可是一想到那件事情，我内心还是会感觉憋屈，这种心理上的纠结，远远高于当时付出的劳累和辛苦。这些年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大夫总说，女人的病总是和心情息息相关，在别人的眼里，咱们家特别幸福，和睦，可我自己却知道，自己郁结的点，到底在哪儿。这种难就像一根没入皮肤的刺，可以感觉到疼，却无法挑出来，只能忍着它顺着血脉游走。
　　 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个事情，就是说，我们那段经历确实太难了，当时治疗难，现在是心病治疗更难，再难我们也都选择了坚持，就因为有你，有家，有亲情。我不知道你爸爸是否现在能接受当年的真相，但我知道我自己问心无愧，我付出无悔。
　　 孩子，现在是遇到了困难，如果可以想办法熬过去，那么就是感情的催化剂，如果无法共同面对，那么就衡量一下，坚持心更累，还是放弃心更疼。我们也需要把自己的人生格局放大，不能局限于小思维，小情绪，总是恋爱中的人儿把爱情看得再高，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下的人生站位，不能有误。其他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一切，都由你慢慢去体悟，经历就是财富，你要始终相信。”
　　 “妈妈，知道自己哪儿做得不对了，我继续跟小沐说，我相信她会理解的。还有，那段过往，你不用再郁结在心里了，我相信，爸爸肯定会对你心存感恩，若没有你的照顾，哪有他今天的健康呀！妈妈，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辛苦了。我懂了，很多事情无法解决，就交给时间。”穆林用他温热的手，擦干妈妈的泪水。
　　 韦然激动的情绪逐渐被抚平，轻拍儿子的肩膀，“好了，林，自己和小沐去谈谈，只要感情还在，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你们彼此安好，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们的感情。此时感觉距离是问题，但若像我和爸爸一样，每天生活在一起，内心却有隔阂，那么也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痛苦。我们的路，你不要走，妈妈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
　　 穆林回到自己房间时，天已经全部都黑了，对面楼上有的窗亮起来，依稀看得到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韦然轻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地对自己说：“藏在心里十五年的往事，居然用到了化解儿子心结上，不管如何，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了。”
　　 丈夫穆城加班回到家很晚了，韦然习惯性地用钢珠按摩板帮他滚后背、四肢，缓解他一天伏案工作的疲惫。第二天清晨，穆城睡意朦胧地问韦然，“林怎么情绪不高呢？”韦然与他简单说了穆林情绪波动由来，说及用他们习惯性地绕过的那段过往来劝说孩子，穆城沉默了。
　　 韦然也随之不吭气了，翻滚的内心又给了她勇气，她直直地看着穆城的眼睛说，“林昨天很痛苦，咱们都是过来人，虽然人到中年少了很多年轻的激情，但我们都可以感同身受，昨天我确实心疼他，却不能顺着他说分就分吧，我也舍不得孩子放下这一年多的感情，原本就是异地，维系很辛苦，加上疫情，又是多了一份艰辛，此时此刻的难，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场意外。林当时刚六岁，他会有一些记忆片段，我昨天说起，他能理解我为何会感觉那段时间最难。我想，这也到了和你说的时候了，之前几年，我想跟你说，还是想说一下是非曲直，现在跟你说，则是想着，不管如何，我们当时是共过生死，不管你当时是感谢我，还是埋怨我，我们今天可以如此平静地谈那件事，这件事情，就到了我们都应该放下的时候了。”
　　 穆城挽起衣袖，露出那道伤疤，轻抚那至今仍麻木的皮肤说，“那件事，我确实不愿意面对，具体我做过什么，是真的忘记了，但这个伤口永远不会忘，之后那么久一直在康复训练的痛苦，也不会忘。我一直担心你埋怨我，所以不愿意多提往事，我真的忽略了，你比我承担的要多的多。”穆城轻轻地拥住韦然，呓语般地说：“辛苦了，谢谢你。”
　　 韦然又哭了，幸福地哭了。这么多年郁结在心底的疼，一下子就释然了。她说，“也谢谢你这么坚强，抓住了差点流逝的生命和健康，继续守护我们母子，我们的家。也正因为一直铭记，所以更加能领悟当下我们健康的珍贵，会更加敬畏疾病，敬重守护者。”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穆城的声音中，有一种醉了的迷蒙，带给韦然一种幻觉，过去的那么长时间里的难，都发酵成醉人的甜。
　　 清晨暖暖的光沐浴着小家的餐桌，窗台上一盒蒜苗欣欣然，韦然擀面饼，打鸡蛋，洗生菜，做鸡蛋灌饼。穆林起床后，凑到妈妈身边悄声说，“妈妈，小沐说，再难也要坚持，只要我们都安好，还怕没有未来嘛！她说我们一起找考研的课程上，到时我们争取考到一个大学。我是一个医学生，更能知晓病毒的可怕，病魔的无情，此时我没有能力去治病救人，我就踏实地好好学，为了将来能做一个好大夫打基础，妈妈，昨天，我没有控制好，让你担心了。”
　　 包裹油酥的面饼放到电饼铛中，两面刷油，不过一分钟的样子，就鼓起了大包，用筷子戳一个洞，倒入打好的鸡蛋，待半分钟后，翻面烙制，又一分钟后两面金黄出锅，穆林放生菜、火腿，抹酱，卷起来，唤：“老爸，世间最好吃的鸡蛋灌饼出锅啦！”穆城说：“你先吃。”
　　 韦然笑着看互相谦让的父子俩，思绪一下子拉回十五年前，仲夏的凌晨，穆城回到家，重重的脚步声惊扰了刚刚睡下不久的穆林，韦然嗔怪说，你在沙发上睡吧，话音刚落，听到了巨大的玻璃破碎声，她匆忙跑到客厅，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惊呆的穆城无措地看着韦然，那时，谁敢想还有今日，那时的风霜雨雪凝结成此时此刻的安然平淡，所有过往，皆为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