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年间的董家村在夜暮笼罩下黑压压的没有一点光亮，就连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躲进了云彩里。不一会儿还刮起了凉风儿，风儿吹过村东头后山那片老坟地，有哭的声音。
　　 “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不得好死！”哭泣声中带着浓浓的怨恨。
　　 “姐，你安心睡吧，我会想办法的。”细细的啜泣声，从草丛里传来。
　　 “喜翠，你咋说走就走了呢。我还在等着看你扎彩头绳儿梳新妆呢。”一个男子低声地呜咽着。
　　 这声音经常在夜间出现，村庄渐渐地传开了一个消息：喜翠坟上闹动静。
　　 村东头木墩家，盘腿坐在炕上的木墩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爹，今天回娘家路过村东头后山的老坟地，听到动静可大，怪瘆得慌的，要不明天到庙里求求菩萨？”
　　 木墩把烟袋在鞋底上磕磕之后说：“咱没做啥亏心事，用不着求菩萨。那做了亏心事的，求菩萨也没用。”
　　 “他爹，别不当回事儿”
　　 “甭想了，睡吧。明天，家里要来亲戚。”
　　
　　 二
　　 董家村老街的那家“招客来”小茶棚招牌上拴着的红飘带迎风摇摆，就像茶棚老板的笑脸一样看着就喜庆。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矮凳子上喝着茶，有的在谈生意，有的在聊着最近发生的奇闻趣事。
　　 “你听说了没，喜翠的坟被人盗了，好多绫罗绸缎都不见了，陪葬的金银细软全拿走不说，还把尸骨给烧了。喜翠挺好的一个人，也没得罪谁啊，这是多大的仇怨啊，死了都不让人安生。”一个茶客嚷嚷着。
　　 “谁叫她那贪财的爹把她嫁给有钱人家的，那大宅门里啥脏事没有哇，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做这样的缺德事儿，那喜翠生前多水灵善良的一个闺女，没有得罪谁。”四姑好象有些知情，拍着大腿，亮起大嗓门嚷嚷起来，茶棚的人都点头附和，有几个也跟着骂起来。
　　 喜翠坟上夜夜闹动静的事早就传开了，虽说大多数人心里都挺坦然的，但这时候也会跟着骂。乡下人有自己的判断标准，骂得越狠就越说明跟这事没关系，就说明心里没鬼。
　　 柱子，端着茶水，穿行在客官之间，他穿白色的双襟褂子，脚蹬一双麻底儿布鞋，行走利索。只是他的眉眼里装着些许沉重，像是有故事，乍眼望去，看似普通，但又似乎不寻常。
　　 四爷迈步走进小茶棚，高声大气地叫着：“小二儿，给四爷来壶好茶，上碟老酥饼。”
　　 四爷喊完笑嘻嘻地朝认识的人拱手打招呼。一壶茶，一碟老酥饼搁在小矮桌上，那饼尖儿上点缀着红点儿，煞是诱人。柱子给四爷倒上茶之后，笑着对四爷说：“四爷，茶和酥饼齐了，这饼是老板的老手艺了，一定可您的口。”
　　 四爷点点头端起盖碗喝了口茶，然后翘起二郎腿，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着茶棚外面，似乎是在等人。
　　 四爷背后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子，她一身道袍手里拿着拂尘，脸上挂着青纱遮面，幽幽地坐在那里，和同桌的人，也不怎么说话。这道姑背对着四爷慢慢地喝着茶，就在这时，二婶子走进茶棚径直来到道姑身边：“道姑原来在这，我本来是想去庙里寻您的，没想到在这碰到您了。”
　　 道姑示意二婶子坐下，然后问她：“可好些了？”
　　 “好些了，总算能睡踏实了。要不是道姑的法子灵，孩子肯定会大病一场，我和他爹就这么一个独苗啊。谢谢道姑了。”
　　 “不谢。你寻我所为何事？”
　　 “孩子倒没有病，就是……”
　　 二婶子似有难言之隐，道姑放下茶碗说：“就是最近越闹动静越大是吗？”
　　 二婶子点点头。道姑的声音不大，但却让整个茶棚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道姑说的是什么，四爷心里也清楚，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道姑叹了口气说道：“喜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本来贫道也想去超度一下，好叫她早些转世投胎去。可昨天晚间贫道去了一看就知道不好。这喜翠的魂魄根本就没散去，太阳一落山就围着村子转。这冤魂化煞，很难对付，只能等她取了害她的人的性命之后，这段冤仇才能了结。现在没有好的法子。”
　　 听了这话，茶棚里的客人们，纷纷议论了起来：“唉，喜翠是个好姑娘，平时总是笑眯眯地偎在门口，从不撵要饭的走，还拿出吃的给他们。绣工也好，经常帮左邻右舍绣绣花，换钱花。”
　　 “是的，我家的喜鹊闹春图还是她给描的绣样儿呢，那两只喜鹊是她帮忙绣上的，活灵活现的，好象都要飞下枝头似的。那可是善良的闺女，是谁缺德盗了她的墓，该挨千刀！”坐在五爹身边的五婶，用手敲打着小木桌子，有些激动。
　　 茶棚顶是搭了油布的，里面有十来张小桌子，每张桌子围着四把矮凳子，这里是老百姓们谈生意的好场所。五婶就是从深山里挖了一篮山药材来交换一些柴米油盐的，她的声音几乎要传遍了整个茶棚。顿时，茶棚里都在议论喜翠的墓被盗的事情。
　　 四爷听着，他死死地盯着道姑，越看越熟悉，越看越象一个人，端着盖碗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
　　 “四爷您怎么了，茶水洒桌子上了，我给您擦擦。”
　　 柱子一边说着，一边取下毛巾把桌子上的茶水擦干。
　　 “四爷，你这壶茶凉了，我给您换热的吧？”
　　 “哦哦，换，换。”
　　 四爷下意识地答应着，柱子嘿嘿一笑，拿起茶壶转身去了柜台。
　　 “是的啊，人死了都不放过，这喜翠生前没做过坏事，死后竟然遭此一劫。”
　　 三大爷端起茶碗，啜一口茶叶沫水，咂咂嘴后，话匣子打开了：“那富商张三富，正房得了暴病，为了延续香火，听了半仙的卦下了重聘迎娶喜翠续弦。这喜翠进门不到一年便走了，还是一尸两命。张三富沮丧极了，算他还有良心，给喜翠修了高坟大墓，陪葬了不少财物，原是一番好意，谁想到却被恶人惦记了。”
　　 刚说到这，六叔掂着个烟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敞着怀的三叔公。他们进来后用眼睛四下张望，看到四爷之后便绕过桌椅，来到四爷喝茶的那张小茶桌。
　　 六叔放下烟袋，把小凳子拉近桌子，伸腿坐下。三叔公坐下后伸手从碟子里拿了块酥饼儿“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四爷朝柱子喊：“小二儿，沏上等的茶。”
　　 “好咧……”
　　 余音刚落，柱子便左手托着茶盘和茶碗，右手拿紫铜茶壶飞快地来到桌边。茶盘上的茶碗盖掀开，顿时一股清香入鼻。三叔公爬下身子使劲儿地吸了一口茶的香气儿。
　　 “哈，好香啊。”
　　 柱子将滚烫的开水倒进两个茶碗，顿时茶香四溢，诱得六叔和三叔公贪婪地吸吮着。
　　 “道长，我家没害喜翠，可为啥我家宝子病了呢？”
　　 “我知道。宝子哥哥领我去村东玩，在地上捡了个白珠子。宝子哥哥说他先玩两天，然后就送给我。”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怯生生地说出了大人不知道的事。二婶子哎了一声，祈求地看着道姑。
　　 “宝子是无意冒犯，把那珠子扔到喜翠坟地上就行了。”
　　 “这就行了，谢谢道姑。”
　　 二婶子谢过道姑之后转身急匆匆出了茶棚，那道姑站起身慢慢走出茶棚。
　　 “人在做，天在看，苍天不会放过恶人的。”
　　 听了这话，小茶棚里的人默默无语。待到道姑走出茶棚之后，一个瘦瘦的老人突然冒出话来：“喜翠那可是个好闺女，前些年我孙女出麻疹没有钱请郎中，喜翠听说了，拿出卖绣品的钱塞给我请郎中。这是哪些挨千刀的造孽，贪财盗了她的墓，丧尽天良不说，还连累乡亲们跟着心慌，这天杀的要遭报应的！”
　　 “是啊是啊，必遭报应！”
　　 “断子绝孙！”
　　 “天打五雷轰！”
　　 小茶棚里议论纷纷，骂声不绝。四爷、六叔还有三叔公，三个人埋下头，自顾地喝茶不吱声儿。
　　 挨着四爷坐的一个披着打补丁破汗衫的壮汉咂着嘴说：“四爷、六叔、三叔公，这茶不错点心也不错。咋这舍得花钱啊，以前不这样啊。现在的光景弄啥都难，咋发的财？”
　　 旁边一个人推了壮汉一把之后说道：“你管别人咋发的财呢，快听。”
　　 只听四姑说道：“喜翠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他爹整天抱着个脑袋，象霜打了茄子的，总说后悔后悔。听说喜翠的坟被盗之后，有一块红手帕留在坟边上，那上面有喜翠用金线和珍珠绣的梅花。那手帕绣工精致，很值钱呐。想是被盗墓賊落下的，有人还看见过呢。可转眼儿便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被盗墓贼捡回去了，还是喜翠自己拿回去了。”
　　 一时间，小茶棚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人人都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在这时，四爷、六叔、三叔公站起身。
　　 四叔小声说道：“小二儿，结帐了。”
　　 结了帐，四爷、六叔、三叔公离开了茶棚，没吃完的酥饼就摞在那里。
　　 猫在门口的乞丐窜了进来，他端起那碟点心就往嘴里塞：“啧啧，真香，这三人真有钱。”
　　
　　 三
　　 风掠过树梢，一轮残月冷冷清清。这条乡间土路上布满了落叶。四爷慢悠悠地在路上行走，残月、落叶、风儿让他很是惬意，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四爷踉跄着差点歪倒，他连忙用手扶着路边的歪脖树，这才稳住了身形。月亮清冷的光照得乡野里忽明忽暗，四爷四处张望，没见有人影儿，却看见地上好像有个东西被风儿掀起一角，忽闪一下便没了动静。
　　 “啥东西？”
　　 四爷小声嘀咕着蹲下身子用手一模，一堆软软的又带着一点点儿得硬，好象是块帕子，可这帕子怎么还硌手？好奇心促使下，他捡起这块帕子举到眼前细看，真的是块帕子，上面的几朵梅花是用珍珠镶刻上的，梅花中间的花蕊是黄灿灿的金线绣成的。
　　 四爷先是一惊，随后心里一阵狂喜。他四处望望，没看有一个人影儿。于是把帕子掇入怀中，直起身子，飞快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哐啷”一声，四爷窜进了西偏房，他跺跺脚，点着煤油灯。火苗有些弱，映在炕上的小桌子一角，四爷从怀里掏出帕子，对着火苗仔细地瞅。长方形的手帕，数颗珍珠镶嵌在其间，看上去很美很华丽很值钱。
　　 “呱呱……”
　　 乌鸦凄厉的叫声惊得四爷打了个寒噤。他双手打着哆嗦捧着红手帕，额头两边的青筋在灯光下隐约显现。
　　 西偏房里有了动静，四爷那个丑婆娘亮开了嗓子：“回来啦，也不进屋，猫偏房干啥呢？”
　　 四爷慌忙答道：“今儿个鬼节，我想爹了，今晚不过去歇息了，单独静会儿。”
　　 “神神叨叨的，生前也没见你多待见他，这死后倒牵肠挂肚了。”
　　 丑婆娘没完没了的，这让四爷有些烦。他吹灭了灯，丑婆娘见没了音儿，便不作声了。
　　 半夜，四爷的丑婆娘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了。
　　 “呜呜，这是你造下的孽，我要活，还我命来。”
　　 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丑婆娘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从窗纸里模糊地看到西偏房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几个重叠的黑影映在窗户上。
　　 “不是我，不是我，是三叔和六叔公，我没有做……”
　　 四爷的声音里带着颤音，似乎是被人家掐住脖子之后发出来的。丑婆娘坐不住了，暗想别是冲撞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吧。这时，月亮已经悄悄隐进天空，一片漆黑，四爷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不停地在院里院外飘过。似乎折腾了半宿，煤油灯亮了又灭了。丑婆娘，真的是睡不着了，她披了衣服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
　　 一阵厮吵声，象海里的浪花，一浪卷过一浪。丑婆娘坐不住了，她推开，一步一步地挪到西偏房门前，她伸手拉开门栓，一阵阴风迎面扑来。屋里起了烟霾，那根烟袋被摞在地上。炕上的被褥散乱着，四爷躲在炕角眼睛通红通红的。他用手抱着头，身上的褂子破了，看见丑婆娘，他惊恐地叫嚷着：“别过来，不是我，喜翠，你放过我。”
　　 身后的门“吱扭”一声，丑婆娘四处张望，没有其他的人。
　　 “什么喜翠？哪有人？咋啦，咋回事儿，当家的。”
　　 四爷的头发乱的像草，他使劲地用手扯着自己身上的褂子，顿时，褂子被扯成了一条条的。
　　 “唉呀，你神神叨叨的弄啥呢！我去找人来。”
　　 丑婆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匆匆跑出门外要请郎中。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四爷疯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六叔和三叔公前来探望，炕上的四爷“噌”跳了下来，他指着院外：“喜翠，那边儿。”
　　 他们俩顺着四爷指的方向看去，除了一堵残墙几丛乱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股凉风从六叔和三叔公的脖颈里贯入，他们顿时待不住了，安慰几句丑婆娘之后，便匆匆离开。六叔和三叔公分别后，他边走边想：“这老四这是咋啦，喝茶时还好好的，咋一夜之间就疯了呢？”
　　 日头晒在院里，院角处堆放着一小堆苞谷，六叔拿出扫帚扫了起来。那小堆苞谷，被他用手轻轻拨开，一个个的摊放在地上。正掰弄着苞谷的六叔，突然摸到一个硬物。他拨拉开苞谷一看，竟然是一块手帕。手帕上用珍珠镶着几朵梅花还有用细金钱绣的花蕊，它晃了六叔的眼。他用手揉揉眼角，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当他确定这是块红手帕时，心急速地跳动起来。那一夜，他们几个从喜翠的坟头撤走时，好像是拉下了这块手帕。
　　 手帕上的细金线是值些钱的，那些珍珠也是上等货。只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苞谷堆里呢？六叔只是疑惑了一下，便将这手帕掇入怀里起身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