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毛衣(散文)
一
深秋十月,天气转凉,黄叶缠绕着秋风,打着旋儿从枝头翩翩而下,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在寒风中颤栗。
乡下老屋里炉火正旺,窗下那几盆菊花开得正艳,纤瘦的枝艰难地支撑着硕大的花,在暖阳中随着炉火升腾起的热浪微微摇曳着,向与院子里的空枝秃干显摆着幸福。
深秋的城市集中供热还没开始,家里如置身冰箱中,冷冷的。这乡下可以引火的老屋成了每年这段难熬时间里的幸福之所,温暖着我们一家。
此时的母亲正团坐在炕头,全神贯注地打着毛衣,指尖上的竹针绕着毛线上下穿梭,一挑一按间时光就把线团一点点偷走掉。
炉盖上的搪瓷缸里的茶水沸腾着,缸口上的搪瓷在与缸盖在年复一年的磕磕碰碰中早已残缺不全,露着点点黑底。缸子多年养成的茶渍让茶水只散茶香而不见茶叶了。守在炉边,随手放上几颗玉米粒,一会儿,便在炉盖中炸裂开来,米香、茶香,与儿时的味道无二。
“天凉了,多加件衣服。不要管好不好看,暖和就好。”炕上的母亲头也不抬地对我说道。
“知道了,也不用特意多加。你看我穿得薄,可这件是保暖衬衫,很暖和的。”
“看看那么薄,暖和啥?那有我打的毛衣厚实。就是样式不好,你都不给我穿。要知道早些年时,有这么件毛衣,那可了不得的。”
“妈,时代不同了,现在可选择的保暖衣服太多了,真的没几个人穿毛衣了。所以您就别织了,怪累眼睛的。”
“不织了,我就是用它打发一下时间,再说这点旧毛线也不够织件衣服了,我织一点,拆一点,图个营生。”
母亲说着,把四根竹针拨下来,一手拉起毛线,线头在母亲一抻一拉间沿着毛衣上一圈圈跑动着,带起那点点灰尘在阳光中肉眼可见,我知道,这是温暖使然。
“看看,毛衣织得多不容易,两天的工夫几下就拆完了。”母亲自言地语地说着。
“拆得快,织得慢。”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啊!
二
说起那还是八十年代初,物质匮乏。那时的孩子们都是脱了棉衣换单衣。只不过随着温度的改变棉衣分薄厚两件。那有什么内衣,棉衣都是光身穿的,更不要说毛衣了。恰逢家里有个在省城百货商店上班的远房姑姑回老家探亲,给父亲带回两团毛线,一红一绿,让他们如获至宝。
很快,在多方请教及用麻绳预练后,母亲终于织出了第一件毛衣,是父亲的,深绿色的。我还清楚地记得织法——平针,没有花样,没有图案。又过了些时日,母亲那件也织好了。一红一绿,一经穿出,便吸引了左邻右舍无数的羡慕目光。当然,还有我。
那时的我已经是一名小学生了,也有了些许虚荣心。也就是从那时起,每每放学到家总向母亲抱怨穿棉袄太热了。开始时母亲总会对我说,别急,再等等,过了五月节就能把棉袄脱掉了。见母亲每天“理解”不了我的心思,我时不时故意在快到家的那段路上跑,以营造出进屋大汗淋淋的状态。果然,几次下来,母亲心疼我,怕我感冒了。我也适时地把想要一件毛衣的想法表达出来后,用她和父亲打毛衣剩下来的线给我也打一件毛衣的计划,被纳入了日程。
心愿达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想着能在同学面前穿一件毛衣,那是何等的荣耀!
母亲也在我的催促下行动起来,一针针、一线线,在我望眼欲穿的目光中,见证着毛衣那一行行一寸寸的“成长”。
也许是好事多磨吧,几天后,眼见着那件绿底身,红袖的毛衣就差半只袖子,毛线没了。我记得那天当我兴冲冲跑进家门看到这个情况时,哇哇大哭。
母亲边替我擦拭泪水边安慰我道:“哭啥,吃过晚饭后我去屯中问问,看能不能找到一点毛线,有一点就够了。没事!”
虽然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可那时的我那还有心思吃饭,便不作声响地写起了作业。
母亲看罢摇了摇头,也没有吃饭便匆匆出门了。
一直到掌灯时分,母亲空着手回到了家,对着失落的我说道:“屯里没借到,别着急,有空你爸去城里,看看能不能给你淘弄点。”
虽然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的情绪瞬间被引爆。我大哭道:“不的,我就要穿,我明天就要穿,我都和同学说好了!”
就这样,所有的委曲掩盖了父母的一句句安慰。直到现在,我都不记得父母同我说了什么,我哭了多久,只记得哭着在烛光中睡着了。
三
晨起的公鸡没有因为天冷而停止打鸣,同暖阳一样早早地撕开窗帘,把闹人的声音和那一丝暖意挤进耳畔与睡眼前。揉揉红肿的眼睛,父母早已起床忙碌去了。坐起,炕尾的小桌上,那件毛衣平整地铺在上面。再细看,两支红色的袖子十字交叉地放在绿色的衣身上面。
“全了!”
“衣服袖子全了!”
我兴奋地、迫不及待地把毛衣套在身上,虽然有一点扎,但很暖和。
顾不得还光着屁股,我便冲出屋子,目光中母亲在猪圈给猪铡草。
“妈,你看,正正好!好看吧!”我兴高采烈地对母亲喊道。
“嗯,真正好的!”母亲打量着我身上的毛衣,再看了看还光着屁股的我,大笑了起来。
我也感到了一丝羞愧,急忙跑回屋,套上棉裤,背起书包,我要把这件毛衣展示给我的同学、小伙伴们。
“还没吃饭,你干嘛去?”母亲关心道。
“上学去!我不饿,不吃了。”
“昨晚就没吃,早上再不吃,饿坏了!吃完饭再去!”母亲责怪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打算拦住我。
“真不饿。”我也边说着,边一个“S”走位,顽皮地躲开母亲的手,向学校方向跑去。
四
果然,这一天在众多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度过。那种优越感不比考了全班第一名差多少,以至于一天的课都没听进去多少。直到放学到家,腹中饥饿难耐才把这感觉压了下去。
边吃着饭,望着满眼都是爱意的母亲才想起昨天毛衣缺线的事儿,便问母亲。
“为了你,你妈把她的袖子拆了。”父亲在那边替母亲答道。
“妈,你把你的毛衣袖子拆了?那你穿啥?”我不解地问道。
“没事,孩子,妈把两支袖子各拆了一点,然后用旧袜子口接了一下,一样穿,还成了紧袖的。”母亲说着,拉开衣袖,向我展示她的“杰作”。
望着那不协调的搭配,我心里一酸,扑进母亲怀里,仰着头对母亲说道:“妈,你真好!”
“傻孩子,妈不对你好对谁好?再说我这也一样穿。”母亲说着,紧了紧搂我的双臂,让我感到母亲的手比毛衣还温暖。
寒暑更替,高兴劲才保持一年,又一年春后,还没等我着急,母亲又为我的毛衣上火了。
母亲拿那件毛衣在我身上左比量,右比量,自语道:“这粗茶淡饭的怎么这么养人,才一年,袖子就短了一大截,身子还不够大了。”
“没事,妈,小点也可以,紧身更暖和。”我没事地答道。
“不行,小太多了,穿不出门的。”母亲纠结着。
五
又是傍晚,母亲看我写完作业,便从柜里找出她那件毛衣对我说道:“儿子,帮妈拆一下。你帮我拉,我缠团儿。”
没容我说什么,母亲便把一根毛线头交到我手中。
“拉就行,慢一些,看着,别缠不过来乱了头绪。”
那是我第一次拆毛衣。
“突!突!突!”手中稍许用力,母亲的衣袖便在微许灰尘中一圈圈地减少着。原本直直的毛线此时弯弯曲曲的,不情意地被母亲用力拉直缠成球团。
“看看,织着慢,拆起来快吧。”母亲边缠绕着边对我说。
是啊,那短短的衣袖可是花费了母亲多少个夜晚啊?这我是清楚的。可现在,我只是轻轻地一拉,母亲的心血便消失在我手中。想到这里,心里顿时闷了起来,眼睛也随之湿润。
“妈,别拆了,把它拆了你穿啥?”
“我常年也不出门,你上学得穿体面些,我算计着我把两支袖子全拆给你,我用它改个坎肩也一样。”
“那怎么行,没有袖子也不暖和啊?”
“一样,要不我干活也加件套袖!”
“快拆啊,别停,我都没得缠了!”母亲笑着对我说道。
说完,用力帮我拉了几下线头。
“突突”声中,母亲那件红毛衣的一支袖子在毛线一圈圈跳动下快速减短着,最后在消失我的泪光中。
六
那夜,我又哭了,同前一年不同的是,是我一个人偷偷地在被窝里哭的。
就这样,几天后,我的毛衣变大了,母亲的毛衣变小了,变成了无袖的坎肩。再后来我的毛衣下身接了一圈红色、接半截,毛衣从绿身红袖到红绿相间、再到全红。而母亲的毛衣也从坎肩到为了我彻底失去……
“啪!”玉米的炸裂声把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母亲依然在织着,丝毫没有被影响。
“拆得快,织得慢。”这是母亲的话,现今母亲年岁大了,动作更慢了,可是却从没有停下来,从来没有。她用这一针一线丈量着我的成长,编织着我的梦想。
母亲用手拢了拢垂落在鬓边的几缕白发,仿佛间窗下那几盆盛开的菊花正在向她点头致谢……
2021年1月20日首发江山文学网
好散文直击人灵魂,暖意随脉动而跳,犹如丹青又似有琴声在飞扬,美的弦律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