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春节的时候，老毡帽家黑乎乎的后墙上破天荒地贴了两张画，一张是他买的，另一张是他儿子和部队全体官兵的合影。就为这，整个屋子比往年亮堂了好多。屋子亮堂了，老毡帽的心也跟着亮堂。
　　 老毡帽六十多岁了，这辈子也没娶过媳妇。可是，当年他瘸着一条腿回到村里时，身边却不明不白地多了个孩子。从那时起，他的日子就像打了死结的绳子，越拉越紧。
　　 回到村里的老毡帽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性格变得孤僻，平时很少和别人交流，做任何事都是独来独往。所以，村里谁也不知道他的腿是怎么瘸的，更没人知道那个孩子的来历，只知道他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叫祥子。
　　 祥子上高中那几年，老毡帽的日子过得就像他满脸的褶子，总是皱巴巴的。
　　 别看老毡帽穷，可是他很注重春节的存在，喜欢在春节的时候买一张年画把家装扮一下。用他的话说，这样才显得喜庆，这样才有过年的味儿。
　　 二
　　 近几年，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上了砖瓦房，还有好多家盖起了楼房，唯独老毡帽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听说，那几间土坯房还是从他爷爷上一辈儿传下来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
　　 祥子入伍时说，复员回来就把房子翻盖成大大的砖瓦房，再娶一房媳妇。到时候，什么活也不用老毡帽干了，就让他在家看着孙子，享受幸福的晚年生活。
　　 老毡帽因为祥子这句话整整美了三年。
　　 今年冬天，祥子复员了。从他穿着一身军装回来那天开始，老毡帽家里那几间老房都显得喜庆，他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灿烂。
　　 眼看着就到年三十儿了，祥子却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这个想法，使得老毡帽原本亮堂的心，一下子暗了下来；这个想法，使得屋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爷儿俩呆愣愣的样子犹如镶嵌在琥珀里的两只昆虫，就连墙上那两张画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屋子里，只有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时不时地发出“呼、呼、呼……”刺耳的声音。
　　 “你想好了？”老毡帽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飞来几只灰喜鹊，“扑棱棱”地落在院外那棵老槐树上轻轻抖动着身上灰不溜秋的羽毛，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也随着几只灰喜鹊的抖动颤了几下。
　　 “嗯！”祥子坐在锅台边的马扎上木讷地回着，又漫无目的地用烧火棍捅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
　　 “啪”地一声，灶膛里弹出一粒火星落在祥子的布鞋上。他似乎没看见，两眼一直盯着墙上的画。
　　 那张画是老毡帽特意为祥子挑选的，整个版面共十六图，分四横四纵排列着。那几幅图描述的是西厢记的故事，并无特别之处。
　　 火星在祥子穿的鞋面上一点一点燃尽，留下一个豆粒大小的黑洞。
　　 “一定要想好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儿，不是闹着玩的。”
　　 “嗯！爸，您放心，我绝不后悔。”祥子侧过脸，透过木头窗户上的一小块玻璃看着院外那棵老槐树。落在树上的那几只灰喜鹊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偷看看它们，“突”地一下飞走了。
　　 “我不同意，这让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老毡帽有点激动。
　　 老毡帽曾经告诉过祥子，他亲生父母和自己曾在一个私人煤窑打工，由于瓦斯爆炸，祥子父母同时遇难。那次事故，老毡帽虽然捡了一条命，却被炸折了一条腿，再也不能在煤窑工作了，他便带着祥子回了老家。当年，祥子只有一岁多一点。
　　 “爸！您老的养育之恩我今生难以报答，可是……”祥子没把话说完。
　　 “我知道秀儿这个孩子不错，也知道你俩很早就好上了。可是，她现在是个……”老毡帽说着说着停下了。
　　 听完老毡帽的话，祥子呆呆地看着院外的老槐树。他想着老槐树下站着的秀儿，想着自己深爱的秀儿。
　　 三
　　 祥子和秀儿从小一块儿长大，村里人都说，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虽然两个人从未吐露少男少女的心声，可是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他们中间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这层“窗户纸”，终于在祥子准备参军的时候被捅破了。
　　 祥子和秀儿高中毕业时，秀儿没能考上大学，便去了她爸爸的养殖场里做工。祥子倒是考上了大学，可是，老毡帽实在拿不出钱供他读完四年的大学。
　　 由于家里没钱，祥子选择了参军。
　　 祥子入伍体检合格那天晚上，老毡帽家院外那棵老槐树下，秀儿含着泪说：“祥子哥，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复员回来娶我；等你在槐花开的时候来娶我。”秀儿拉着祥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一串串槐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秀儿喜欢槐花。祥子摘下两串开得最好的槐花戴在秀儿的耳边，看着她迷人的脸蛋儿，双手扶着秀儿的肩膀坚定地说：“你一定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盖上大砖瓦房；等我在五月槐花开的时候来娶你。”
　　 秀儿开心地笑了：“我等着，等着你在五月槐花开的时候来娶我。”
　　 祥子参军走的那天，秀儿站在老槐树下吃吃地看着祥子。祥子看着老槐树下站着的秀儿，看着那棵见证了他们爱情的老槐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祥子在部队很努力，并且立了一等功。这三年，他不知寄给秀儿多少封信，也不知秀儿寄给了自己多少封信。可是，就在祥子复员之前这半年里，他再也没收到秀儿的回信。
　　 没有秀儿的消息，祥子满脑子都是站在老槐树下笑着的秀儿。他想秀儿，想得快要疯了。他相信，秀儿不回信是有原因的，她肯定会等自己。
　　 祥子没有猜错，秀儿一直在等他。
　　 四
　　 “秀儿是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的，这还多亏她妈手里有钱给她治，要是在咱家，她的小命儿早就没了。”老毡帽看着祥子。
　　 祥子十分伤心地擦着眼泪说：“爸！您别说了，我要娶秀儿。”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
　　 秀儿是因为出事儿了才不给祥子回信。
　　 关于秀儿的事儿，祥子复员回来后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她的遭遇全怪她妈……
　　 秀儿她妈在村里人送外号“钱串子”，她知道闺女想嫁给祥子，打死也不同意闺女嫁给一个穷鬼，尤其像老毡帽家这样穷得叮当乱响的人家。就在祥子服役的最后一年，钱串子托人给秀儿介绍了乡长的胖儿子。
　　 秀儿心里只有祥子，死活不同意嫁给乡长儿子，她讨厌那个胖得像猪一样的男人。
　　 钱串子怕夜长梦多，催促男方赶紧娶亲。
　　 娶亲的前一天晚上，秀儿偷偷跑出家。她想按照信上的地址去寻找心爱的人——祥子，她要翻过所有大山去寻找，再苦再累也要找到他。可是，她还没翻过眼前的第一座大山，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五
　　 想到这儿，祥子强忍着悲痛说：“我知道，秀儿现在成了植物人。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即便她这辈子不醒，我也原意照顾她一辈子。”
　　 “你这脾气和你爸爸一样，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老毡帽干瘪的眼睛里渗出两行热泪，“但愿老天保佑秀儿这孩子能醒过来。”
　　 祥子看看老毡帽，又抬头看着炕上那把二胡。
　　 秀儿喜欢听祥子拉二胡，喜欢听祥子拉的每一首曲子。
　　 “爸，我去找秀儿她妈，告诉她，我要娶秀儿，我要照顾秀儿一辈子。”祥子坚定地看着老毡帽。
　　 “秀儿出事儿后，男方要回了所有的的彩礼，咱们家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老毡帽无奈地回着。
　　 “大不了今年不盖房，就算把所有盖房的钱给她们家做彩礼，我也要让秀儿她妈同意我们的婚事儿。”
　　 “去吧！虽说我不同意，既然你决定好了，我也会尊重你的想法。”老毡帽测过脸挥着手说，“别看爸笨，可是——爸不糊涂。”
　　 “爸！”祥子朝着屋外跑去。
　　 “别空着手去，想着买点儿礼物，要多买点儿。”老毡帽喊着。
　　 “知道啦……”
　　 秀儿家，电视柜边上放着一张床，祥子笔直地站在床边，秀儿安静地在上面躺着，昔日好看的脸蛋儿变得十分消瘦。
　　 钱串子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哭得泪人一样，断断续续地说：“不是、婶儿心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秀儿、现在这个样子、需要有人常年照顾，你还年轻……”
　　 “我原意照顾她一辈子。”祥子打断了钱串子。
　　 “都是婶儿不好，是我、害了你们。呜呜呜……”听了祥子的话，钱串子哭得更伤心了。
　　 “您别伤心了。我原意照顾她一辈子，保证一辈子都对她好。求您答应把秀儿嫁给我。”祥子说完后，十分庄重地放在茶几上一张银行卡，“这是我准备盖房的钱，就作为娶秀儿的彩礼吧！”
　　 “你可要想好了，婶儿真的不想再害你。”
　　 “我想好了，绝不后悔。您能同意我们结婚是成全我，根本不是在害我。”
　　 “好孩子，婶儿不是狠心的人，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早就想好了，不用再考虑。”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婶儿、答应你。这张卡，你拿回去，房子该怎么盖就怎么盖，盖房的钱不够，婶儿再给你拿。明天让你爸爸去养殖场帮忙，吃住都在那里；你搬过来帮着我照顾秀儿。”钱串子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大哭。
　　
　　 五
　　 老毡帽去了钱串子家养殖场工作；祥子每天都拉二胡给秀儿听，每天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老毡帽家的土坯房拆了，地基都砌好了；祥子和秀儿取了结婚证，就等着五月槐花开的时候正式举行婚礼。
　　 祥子终于每天都能看到心爱的秀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美好着。
　　 刚入五月，树上的槐花骨朵一串一串地低垂着，像无数个小脚丫，很快就会开放。
　　 就在槐花开到一半的时候，祥子十分庄重地为秀儿戴上了一枚戒指，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走进了婚姻殿堂。
　　 结婚那天，红红的地毯映得秀儿的脸蛋儿泛着红润，十分迷人。祥子看着床上躺着的秀儿说：“秀儿，你喜欢吃槐花，我摘几串给你，回来再给你拉二胡听。”
　　 秀儿没有任何表情。
　　 祥子跑出去，摘回开得刚刚好的槐花放在秀儿手里：“你就这样拿着，我拉二胡给你听。”说完后，转身去拿二胡。当他回到床边的时候，秀儿手里的槐花掉在了地上。
　　 祥子很纳闷地看了看秀儿的手：“你嫌这串不好？我再给你换一串。”他又选了一串放在秀儿的手里，然后拿起二胡，深情地拉着一首秀儿最喜欢听的曲子。
　　 一曲结束后，秀儿手里的槐花又掉在了地上。
　　 祥子捡起地上的槐花看了看：“你想吃是吗？我挑一串最好的给你。”说完后，精心挑选了一串开得非常好的槐花在秀儿的嘴边来回晃着。
　　 就在祥子晃动槐花的时候，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他低头看，没人。祥子抬起头看着秀儿，说：“是你吗？”就在这时，秀儿的眼角流出了一串泪，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祥子一把攥住秀儿的手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开心地喊着：“妈——妈——秀儿醒啦！”
　　 五月的槐花在祥子激动的喊声里散发着醉人的香味儿，特别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