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幽长的梨子坪隧洞，赶上黄昏初降索溪峪。在稀薄的阳光里，蜿蜒的山路缓缓牵引着我们的视线，愈走愈近，隐于秋与冬合作书画的武陵源里了。
　　 初冬十一月，受着灵均先生的散文《索溪，索溪》盅惑，我放下了牵挂携妻与友人杨钦先生一家结伴踏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对这一方山水有一种迫切的思绪与期待，期待在这个地方找到已经丢失了的和从来没见过的一些纯净的东西。灵均先生在文中写道“纹底玻璃还微动，莹晶碧绿却消醒。溪穿峪谷无泥气，玉漱花汀作珮声。”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溪里已无山睡的姿态，仿佛发生了什么故事，一条索溪只剩涓涓细流，满溪的蒹葭结霜，苍苍凉凉，一直到目光穷处。山高仰觐，亦无山似水的动感，也无翠可滴。我一生与山水结下的是白首之盟，挥霍青春岁月，从未移情别恋。没有令我失望，巍峨的武陵源翻飞着五色斑澜，迎接着一行痴心人。
　　 杨先生安家岳阳，武陵源是他的故乡。几年未回，他不认识归途了，停车寻问我们下榻的专家村，几位穿着时尚的小伙子热情地为我们指方向，一位头发漂黄的小伙嫌同伴没说清楚，竟在车前带路，把我们带到三岔路口，指着专家村的方向，详细地把去路说了个清清白白。一生走过的地方不少，如此厚道的人却是少见，身子刚沾上武陵源静谧中透出的凉意，心却有了暖意。
　　 名山大川，赏过的不少，一经现代旅游的打造，如一辙的舶来建筑，红灯高悬酒幌低挑，虽是富丽，却如遗佬阔少穿西装，怎么看都难入流，脱不了一个俗字。这索溪镇虽然是新建造的镇，却好看，刚靠近一股气韵便悠悠拂来，散淡的高雅让人里里外外都舒坦。街巷不宽却干干净净，街边商贩井然有序，绝没有沿街拉客的现象。没有高楼，尽是两三层的山里老屋式样，那朴实、简洁、沉默的空间里，一砖一瓦一门一拱都安排得井然妥贴，一如江南村姑，衣着朴素，仍掩不住妩媚，占尽人间风雅。那意味深长的山风，以无比的耐心捧出了时间深处珍贵的册页——令人晕眩的清香、鸟语和山里的气节。
　　 借着晚饭前的时间，张家界市公安局的杨文婷女士和市作协的周先生陪着我们对索溪峪镇作一次深深的凝视。委实让我生醋意，一个深掖在大山深处的镇子，四周巍巍高山,姿态万千，如巨大彩墨屏风，真是奢侈至极。半空中，仿佛有巨人在泼洒颜色，把光景涂抹得山苍水绿彩霞飘逸，满眸充满了暧昧。此刻，再荒竭的心绪都会在瞬间给染得鲜活。再往前看，远处百丈峡，薄暮里那种如水墨晕染的明暗，清丽得直让人唏嘘感叹。
　　 宋朝滕子京在《与范经略求记书》中写道，“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都不成著。”观览天下闻名于世的风景名胜确实离不开文人骚客的支持，岳阳楼也正是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润色，而闻名天下，世代不衰。一些清高名士在仕途上摔了跤失了意，孤零零的贬出京城。他们不是圆滑之辈，只能躲离复杂险恶人世，与山水为伴。山水成他们寄情之物，游览一次，便经历一次心性修养。在山巅水湄，感悟人生，思索荣辱得失，肩上就有了使命感，于是胸襟大了，有了诗情画情，也就有了流芳千古的文章诗词。因此，被他们宠爱过的山水亭阁，也随着出名。而张家界走出深闺，进入世人的眼里不过三十年。上天待张家界并不薄，她的美丽丝毫不逊三山五岳，翻阅了不少古代文人骚客的篇章，几乎看不到关于张家界的诗文。文婷女士与周先生看到了我的疑惑，一路如数家珍般地告诉我张家界的身世。
　　 翻开旧时图册文章，可以看到整个湘西深落崇山峻岭，被原始野林笼罩着，人烟稀少，潮湿蒸郁，暗无天日。在一千五百年多年前的《桃花源记》里，桃源被形容为与世隔绝的区域，而桃源只是湘西的边缘，到张家界还要翻山越岭走几百里。古人称湘西为苗蛮匪区，是“古代荆蛮由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被汉人逼迫退守的一隅”。一般的记载和传说，往往把湘西描绘成穷恶险境。山极高，路极险，地极瘠。男人极蛮悍多以匪为业，妇人会放蛊，赶尸的传说，一听就叫人惊慄。因此旅游者要通过这里，实在是冒着丢性命的危险。古时的读书人都是斯文人，借给他一百个胆子，想他也不敢到此一游。这些恐怖的记载和传说，阻止了迁客骚人的脚步。湘西就在这种情形中成为一个特殊区域，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
　　 直到上世纪中叶，遭贬流放到这里的知识分子揭开了武陵源的面纱，把她带出了深闺，向世界展示绰约风采。那个时代，“罹难”的知识分子与诗情画意同在这里悄然相依。山高险峻，连绵无穷的武陵大山脉，生生地成了时代“战士”们眼里宏大无比的天然监狱。一批批的“右派”被置搁在噬魂摄魄的美丽里，强制用劳作来脱胎换骨。可以想象，那些失去自由拖着沉重的精神镣铐的人们意外地置身这诗情画意的奢侈之中的那份激动。要不，1980年元旦那天的《人民日报》，怎么有吴冠中关于张家界的散文《养在深闺人未识》呢。这景色，或许是第一次被名士文章览抱，景色有了文章，则出名并附上了文雅，文章也因此变成景观。自然与文化是相依不离的伴侣吧。
　　 二
　　 搭乘索道缆车，站在了天子山巅，立在了袁家寨顶。一个武陵源的奇美性，神秘性、难解性，全都在眼界里了。
　　 正是初冬的好晴天，天空明净。瞩目四游，山外重山，拥抱着如笋石峰，石峰直线林立，刀劈斧削般屹立于空濛之中，有顶天立地之势，烟云泛蓝变幻迷濛，奇异幽深。在阳光下看来，颜色无可形容，仿佛《楚辞•九歌》里的云中君、绿萝山鬼骑纹豹，披香草，“含睇”“宜笑”在其间驰骋。在这里，一切的一切，群峰峻岭、悬崖峭石、花树草木都被造物主赋予了灵性，亿万年来它们都以自己的心性和姿势安住在这奇异空寂的神界里，如人姿，如兽态、如物形……肯定，人类以自己的心胸在它们身上安放了心波荡漾的名字和传说。没有人告诉我们此山，彼峰的名称，我也不想知道。它们是大自然的精魄，是造物主的幻化，是一个个野性慓悍的山神山鬼，哪一个范畴能框得住它？
　　 狭窄的石级在山间谷中盘旋游行，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攀行。游人很容易忘了身处凌空绝壁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造化。眼界里纵横着现代派的意韵，意象纷杂。上帝真是丹青妙手，把一个武陵源画得气势如浪滔滚滚。游人仰头俯身，眼前都会翻卷出浪涛，耳边似乎响起亿万年沧海桑田的洪亮轰鸣，让人们感觉在自然磅礴气势的卷带中完全吞纳。张家界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天象，与其它风景名胜相比人造遗迹甚少，它只是自然历史的遗迹，是亿万年来的气象，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美在自然、鲜活和无言。
　　 下山提履的那一瞬间，回眸再眺一眼。天空蓝得叫我心慌，白云自由地变幻着身姿，看起来都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近，一片一片的红叶地铺盖着连绵的山峦，太阳映射在上面如火燃烧，把张家界的这个冬日连天接日地烧得火红火红。于是，这一眼再也无法忘怀，它已驻扎在心里和梦里。
　　 一直在震撼之中，在感叹之中。在林间，在石级，偶尔看到老妪或老翁，要么佝偻着腰孑然独行，要么依山倚树坐在石级边，眼眸里是寂寞神色，无一例外，或手里拿着、或肩上搭着空瘪的扁丝袋。金鞭溪深处，一位紫檀脸上皱纹如川的老人，坐在溪边石上，背靠着布满青花苔藓的老树，敞旧的扁丝袋晾在膝上，滞浊荒凉的眼里映着来来往往的游人。杨先生好奇地用当地话与老人搭讪，得之老人山里原住民，以清捡景区里的垃圾为业。他告诉我们，现在这是一个轻闲的活儿，现在景区几乎没有游客的丢弃之物。确实令人咋舌，在景区游赏一日，黄石寨、袁家寨、天子山、十里画廓……当真没有看到丁点儿人类的丢弃物，干净清爽得如处子。用挑剔的眼光，搜寻七里金鞭溪，看到了一个纯净水瓶躺在前面路边草丛，杨先生八岁的儿子龙崽跑过去捡起来，拎了二里路，把它归放到了垃圾箱里。这是我们在张家界森林公园看到的唯一的垃圾了。大峡谷黄昏的光影更加明艳动人，源自地脉清新的空气静谧得似乎停止了流动，温雅地润泽着心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心里踏实了，越走越深，越走越静......
　　 日近西天，薄暮的光影愈加浓艳，古树削峰在残阳中显出清幽，怡人养眼。游人不多，能让我们踽踽漫行，林间、山径旁零星地散落着销售旅游产品和小吃的店铺、摊点。金红落日涂抹着柜台货架，摆放的物品散放出光艳，把清雅的风景染上了热情。也许是游人稀少的缘故，我们从一溜卖炒糖栗子的摊棚前过去，摊主们从摊后站立，端起油光闪闪的炒栗子，姿态整齐如一。他们是山里的原住民，衣衫敞旧、肤色黝黑，眼里都亮起期待，却是文明买卖状态，没有一个人上前拉客强卖。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姿态不知投向过多少游人，可惜游人并非都是他们的买主。我有禁不住讶异和惭愧，真想成全其中一个小小的生意，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作罢。
　　 一阵清亮甜美的女唱，携着二胡的旋律在前方林间悠悠扬扬飘荡，扯住了我的脚步。安谧的树荫下有一个点歌的木台子，台上身着土家服装的男子拉着二胡，他低着头沉浸融在自己的琴声里。清丽的土家女子依偎着男子，深情歌唱着大山古老原住民的生活、爱情、家园。悠扬的声音像是从遥远而来，在山峦林间，在暮烟轻雾里，回荡起伏，生气勃勃。听歌人有不少，真正出钱点歌的人却没有几个。看着这对忘情男子与女子，赚钱和唱歌对他俩来说好象两件事，赚钱只是为了生活之事，而歌唱则纯属心灵之作。
　　 我不禁赞美中轻轻叹息，上天把山和景和人都笼罩在一种如烟似雾使人迷朦风雅的情调里，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光辉的多面性。和谐一统的天下，万物以自己丰富的生命规律在阳光雨露里自由生长，我们的世界才滋生出动人的诗情画意。在这古老空寂的美境里，理所当然需要文明风雅，同时也需要小摊贩、捡垃圾人存在。武陵源是风雅的，不独从歌唱男女领略到，还可以从商贩的叫卖声里和捡拾垃圾人寂寞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三
　　 坐上号称亚洲最长的缆车，缓缓地往天上飞。缆车外是雨丝织成的一团团迷雾，弥漫，稠密、漂泊，缠绕。人、树木、房屋、河流、水田……一切都被这无边际的迷雾俘虏。我整个儿陷落进了微感凄凉的情调里，雨遮蔽了一个高度物质化的世界，仿佛整个世界贴在缆车虚无的玻璃窗上了。清凉的雨分子渗入了我的骨头，慢慢地消融了我，浇灭了常年郁积的火气。
　　 我与杨先生在鬼谷栈道虚步，提履生烟，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整个儿山阒寂无声，雨雾轻轻蒙着它，迷迷顿顿，我似乎看到栈道荒草齐膝，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鼻祖鬼谷子跨过千年飘然孑立，神色孤冷，瞰视扰攘尘世，把一部《捭阖策》抛到了人世，把一个世界揽得如一锅粥。云雾迷漫，身前身后的栈道漫漶不清，我进入了一种疑惑之中，究竟隐伏着什么样诱惑，把一些世外高人的灵魂紧紧摄到此地？当脚实实在在踏上这块土地时，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一直往前走，仿佛有一种力量在牵引，更像一种召唤，这光景似乎再熟悉不过了，是一种说不清来由的亲切，也许这正是一种皈依的状态。安静极了，莫非这就是我潜意识里要寻找的心的故乡？我的视线搭上了李娜的木屋。听说十多年前，这位歌星眼睛盯着天门山寺古联“天外有天天不夜，山上无山山独尊”，听僧尼唱佛歌，心灵忽地一阵颤抖，泪珠如泉，焚香化纸，举香朝天门长跪不起，落地生根，在此落发为尼，皈依了佛门。古人刘勰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在这云雾笼罩的陌生的纯净的灵野天地里，在这虚凌万丈的栈道上，心境已被荡涤得清清明明，扩散在无限不知的境地，渗入弥蒙着神奇怪异的氛围，在有限中自由地寻求无限，达到的那种境界是神妙的，尘世的往来灰飞烟灭，精神锁链哗啦啦的落了地，于是肉身轻了、胸心空阔了、耳聪目明了，淡泊人生的隐逸情愫油然而生，大概这就是鬼谷子产生《捭阖策》的环境条件、李娜的落发的原因吧。心腑怦然涌出一阵阵感动，如果真有来生，我愿意就在这样的地方就这样开始……
　　 有很多树木挂着牌子，不高大，却是一副饱含沧桑的样子，湿漉的树身粗癞黑沉苔藓斑驳沉，在雨雾里沉沉稳稳，像在等待又像在禅思。走近看牌上的介绍，这都是经历千百年岁沧桑的老树，现在他们一棵棵被张家界人领养着。小径上，不时有树横路拦客，树畔石上镌刻醒目的几个字“树木需要你的呵护，路过请弯下尊贵的腰”我没有办法像开始那样心如止水，由不得我不感慨。面对着洪荒以来静住在这里的生命，我们除了挂牌领养及告示路人弯腰，我们还需要做些什么呢？其实人们都知道自然的伟大以及个体生命的渺小，路径两旁树枝上系着条条人们祈求神灵的红布巾，隔着朦胧雨雾，一丛一丛的十分炫丽，似乎还透着一点诡异，在这个细雨纷飞的时候，把光景渲染得神秘而凄美。
　　 睁大惊奇的眼睛，连长着翅膀的鸟儿都无缘在此栖息，世界沉融入雾里，身心仿佛成了虚无，所有的伟烈丰功移山心力已能付与苍山迷雾。我安静地一步一步迈起方步慢慢走，在此刻在这里我是神仙了。“悬崖峭壁隔尘寰，上有仙人学炼丹。炼得丹成鹤已去，独留丹灶在峰峦。”吟着古人的诗句，张目寻觅赤松，丹灶。雨急云雾翻腾，满眼睛迷迷朦朦，莫非赤松子不收我这个徒弟，使了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