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解年猪(散文)
每逢岁末,乡村杀年猪是年的象征,也是过幸福年的前凑。由于忌讳,不说杀年猪,称“解年猪”。解年猪有讲究:首先是看个好日子——吉日;其次是要屠夫烧香秉烛,念几句赞词,什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庭和睦,万事如意等等。点血必须一刀搞定,吹气要足,去气要净,开破后要在猪头上插香挂红,屠夫作揖,超度其来世投胎做人。汨罗江一带过年解年猪是大事,左邻右舍携老扶幼上门送恭喜,围上一坪,东家忙着发烟、泡姜盐芝麻豆子茶。讲客气的还要请一二桌客,品酒呷猪血。无论日子过得如何,都会摆摆场面,把这事闹腾得家喻户晓,喜气洋洋。
很多年前的乡间,无论村子大小,从十几二十多户到五六十户,都会有一两个半职业化的杀猪师傅。他们一头挑着竹篮了,藏着几把杀猪刀,有点血的,剃毛的、砍肉的、剁骨头的,还刮毛铲和一根四尺长的铁“挺杖”,一个椭圆形的大澡盆;另一头是一条大屠凳。一进腊月,他们就成了抢手货,坐在家里等左邻右舍来请,从腊八到腊月二十四五,他们天天不得闲。“杀了东家”的“杀西舍”的,天天杀气腾腾。那些日子,他们一手握着杀猪刀一手提着挺杖走在村路上,特别的耀武扬威。这时,无论碰上谁,他们都会把杀猪的日程历数一遍,哪家是哪天,然后做以总结:得杀十八天,连杀十八口。
那时候,我家解年猪,一般都由姑姑家的大表哥操刀。他有几个明显的优点:第一,工具齐备,随身携带,不用东找西借;第二,此人力大无穷,从没有哪家的肥猪逃出过他的手心,同时下刀准确,一向一刀正中右心室,无须回手;第三,内脏洗得干净,吃着放心。
解年猪这天早晨,得备一顿像样的早饭。一般都是炖一锅油水稍大点的酸菜粉条,煮几碗荞面拨面。当然,还得上一壶烧酒,为的是给杀猪匠壮胆。无论如何,这也是夺一条命呀。
早饭吃过,还会陆续来一些人,五六个七八个不等。他们无须打招呼,全是自动来帮忙的,而且大多是男性。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中午那顿杀猪菜,当然还有烧酒。
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母亲把肥猪养得极肥。到解年猪的那天,这货已肥得挪不动窝了。它见一群人站在圈外瞧它,便立起两条前腿向外张望,尚不知大限已到。看来,“蠢猪”一词,并不虚夸,有事实为证。按惯例,人们都要估一番肥猪的净重,而且还须过秤证实,看谁估得准确。而后,嘴巴快、记生好的人,便为全村各家的年猪排序,谁家的多少斤,第几……最重的那家,受到人们的热捧,而不足百斤的那些人家,得到的,定是差评。
有一年,站在猪圈外的人中,有人脱口而出就估了四百斤,一巴掌厚的肥膘。这是个破纪录的数字,这个村子,从来没有哪家会养这么肥的猪。也许因这个数字超出了人们的经验,此语一出口,马上就引来了一阵惊诧,人们都说不可能。可我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肯定超过四百斤,还不仅仅是超一斤两斤。
母亲从这头年猪分槽喂养的那天算起,到此日,共九个月零十天。这中间,一共吃下了近千斤玉米,按两斤玉米长一斤肉算,还得五百斤呢。就算这肥猪走点私,稍稍缺点良心,小心点估,咋也得四百五十斤以上。这回,人们更惊诧了,不为别的,只因母亲的估法特殊。她不是依猪的个头来估体重,而是依吃进了多少粮食。
鉴于这头肥猪已经不爱走动,或根本就无法走动,大表哥提议不用捆绑。四个壮汉上前将它掀翻,每人抓一条腿就抬了起来。这回,肥猪可能感觉到了不妙,先是哼了几声,继而尖叫了一阵,终因无力挣扎,被按倒了临时搭起的案板上。
解年猪这天,我惦记的东西,总是这三样:依次排下来是猪毛、猪尿泡和血肠。猪毛能卖几毛钱,算是一年里唯一一次全归个人支配的现金收入;猪尿泡吹大了,外包一层羊皮,可作足球踢,若缝得结实牢固些,能踢到小年前后;猪血肠是我最渴望的一道美食,这种喜爱,一直延续到近两年,算下来快半个世纪了。
肥猪吱哇乱叫,众人却嘻嘻哈哈,果真是一幅“猪叫人笑”的快乐图景。当杀了猪,接了血,并把它吹足了气,开始褪猪毛的时候,我啥也顾不上了,从人们脚下手忙脚乱的拣拾脏兮兮湿淋淋的猪毛。一边收集,一边计算能卖多少钱,能买到什么。我记得有一年,竟然卖了八毛钱,买了一本《向阳院的故事》,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是我平生第一次买到的小说。
开了膛,大表哥就会把猪尿泡甩给我。有时,猪尿泡极大,用打气筒吹起来,竟比得上一只大号葫芦。外包一层羊羔皮,结结实实地缝上,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便在菜园里猛劲的踢。那是一年里得到的唯一一个足球。
解年猪这天的午餐,近乎一场乡间狂欢,在点类似于西方的万圣节或圣诞节。围着炕桌密密地坐满了人,桌中间摆一个瓦盆,里面满满地装了杀猪菜,这种由猪肥肉和干白菜炖在一起的菜肴,满满一大铁锅,可随时添加。盆边还围了几个大碗,内装口径不同的血肠。人们喝酒吃肉,快乐无比。有人边吃边感慨“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保准比过去的大地主还好”。马上就有人接茬“大地主那日子算啥呀,我看比职工干部,比中央干部都好”。更有人说“中央干部家里天天杀猪呀,那得养多少猪,得养三百六十五头”。
……
留在我记忆中的,不是解猪菜有多香,而是那种被“搡住”的感觉。肥肉吃得太多,多到恶心反胃,就是“搡住”。那年月,到腊月中旬,算下来已经有十来个月没见到肉了,肯定得放开肚皮吃,不知不觉地就会吃得太多。从这天起,一连七八天,别说吃猪肉,就连听见有人说到“猪肉”二字,胃里都会翻江倒海。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一次。后来,我很奇怪,那几个杀猪匠,他们在腊月里天天吃猪肉,为什么没有被“搡住”呢?
日落西山,薄暮降临,人们喷着酒气、打着饱嗝离去,院里这才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因过于突然而是显得不真实,让人觉得不适,似乎刹那间少了很多东西。细想,可不嘛,少了一头四五百斤的肥猪呀。
啊,对了,那年,那头挪不动窝的肥猪,最后过了秤,净重四百四十六斤,母亲只估高了四斤。看来,人世间,最不会撒谎的,是粮食,只要吃下去,就会长在身上。
人们在吃饭时都说,这口年猪的肉分外香,一咬,满嘴全是油,顺嘴角往外淌,根本收不住。有人马上这样总结:干巴净子的棒子,一千来斤,全长到身上,哪能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