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家的琼树(散文)
一
冬夜,残月如钩,霜风凛冽。一灯如豆,深沉了漫漫的夜色。
母亲说,过几天三外公家要娶儿媳妇了,再过几天四表叔家要嫁囡了。父亲说好,咱们吃酒去。母亲又说,天冷了,得给孩儿们做件新衣了。父亲说好,做去。母亲说你就知道说好,钱呢?是啊,吃酒要送人情,俗话说:人情不是债,尺八镬儿拿去卖。喝喜酒和做新衣都需要钱,钱在哪?父亲笑道,别愁,过几天我去把大塆的“琼”给“剃”了。
舟浦的方言自成一统,纯属盆地腔,虽然腔调硬梆梆的,却极富诗意,余韵悠长。
容我先科普一番。乌桕,是大戟科、乌桕属落叶植物。《新修本草》称其为乌伯木,《植物名实图考》曰木子树,《云南药用植物名录》叫棕白树、卷子树、红心郎,《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名木蜡树、木油树,《中药大辞典》则叫蜡子树、血血木、桕子树、蜡树和琼树,除此,它还有许多别名。
在众多的名称中,舟浦人则选择了其最为动听的雅号,称乌桕子为琼,唤乌桕树为琼树。琼树,乃精美之玉树也,一听,就是那么的诗情画意,令人神往。舟浦人还把采收琼籽称之为“剃琼”。这话也形象、生动、贴切。采琼须用刀削,犹如剃头,原本一棵硕果白闪闪的树,被琼刀一剃,就变成光头秃子了。这样说有点残酷,不过没关系,来春,那些被刀剃去的枝梢又会蓬蓬勃勃地生长出来,秃顶上又花繁叶茂了。
父亲说的大塆其实是一个小山塆,离村子三里多地。那里有一垅弯弯的梯田,蛮岩野石砌成的田坎上,长有属于我家的十二棵琼树。琼树日月久了,长得高大,却不挺拔,棵棵合抱粗,硕大的树冠在春夏之时,颇有华盖云伞之势。春天,几场斜风细雨后,光秃秃的琼树返老还童了,如戟如爪的老枝上发出了密密麻麻的春梢,心形的叶子尚在嫩绿时,梢头便开出一串串鹅黄色的琼花。很快,花谢了,枝头结满了一簇簇小核桃似的圆果果。“梧叶新黄柿叶红,更兼乌桕与丹枫”。到了秋天,金风一吹,白霜一煞,琼叶就变得殷红如火,仿佛一缕缕火焰在树上燃烧,胜似丹枫二月花。琼果从墨绿转至乌黑并开裂,外壳渐渐褪去,露出了雪白的琼籽。抬望眼,一树又一树,缀满了银豆豆,白晶晶一片。这时的琼树,真的是成了“瑶林琼树”,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乌桕数家村,渔樵自作邻。
大塆的琼树是我家祖传的产物,一直是父亲的摇钱树,也是我儿时的宝贝疙瘩。
二
父亲说,琼树是会生银的。
小时候,我以为这是父亲在骗我。琼树只结琼果,怎么可能生出银子来呢?长大后,我信服了。那些琼籽,雪白白的,一簇簇垂在枝头,还真像白花花的银宝宝。把它们釆摘下来,可以换钱。有了钱,就可以去买吃的,买穿的,想买啥就买啥,它真的会生银哦。
琼树是我国特有的经济树种,兼有工业和药用价值。当时,那些琼籽是由国家统一收购的。常忆得,全家老小把带梢的琼簇收拾回家,父亲就将它们放到稻梯上,一把一把地勒下来,然后装入大布袋里,用大扁担挑到收购站去卖。一斤琼籽可卖好几毛钱,老值钱了。琼籽一卖,母亲就不再发愁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家里除了养猪,再无其他经济来源。因此,那些琼树就变得弥足珍贵。剃琼的日子,就成了家中隆重的节日。
剃琼的日子一般都选择在阳光明媚的冬日。剃琼的前一天,父亲搬出磨刀石,从墙上取下琼刀,弓着腰,“刷刷刷”地把闲置了一年的琼刀磨锋利了。琼刀的样子很别致,呈乙字形,横部是刀柄,空心的,乚部才是刀刃。琼刀磨好后,父亲又拿来一条长长的龙须竹竿,将一端插入刀柄内,用铁丝扎紧。琼树高大,长在树顶及边缘的琼,人是无法爬上去釆拮的,只能依靠这钩连枪似的琼刀去剃。
一看到父亲在磨琼刀,我们就知道明天要去剃琼了。我所需要准备的工具是红布袋儿,用来拾琼籽。村里有规矩,但凡去剃琼,人们可以去拾溅落在地上的琼籽,而且谁拾到就归谁所有。剃琼的日子都是保密的,但不知咋的,不管怎样保密,消息总是会不翼而飞。每到我家剃琼,大塆的田地里总会出现一些不速之客。好在大人不多,大多数是一些流鼻涕馋嘴的小屁孩。
剃琼的前夜,母亲会多烧一些饭菜,烫一壶糯米酒,请隔壁的小科叔和上坦屋的玉生叔来家里吃饭。因为,要想在一天之内把十二棵大琼树的琼全部剃完,单凭父亲一人是无能为力的,必须要请小科叔和玉生叔前来帮忙。小科叔是青皮后生,年轻力壮,身手敏捷,是父亲特地请他的。玉生叔则是毛遂自荐,自告奋勇。
玉生叔的故事我讲过多次了,他是一个会吃不会干特能吹的活宝。母亲说,他叔,剃琼很吃力的,你吃得消吗?玉生叔像熊瞎子一样“嘭嘭嘭”地拍着瘦瘪瘪的胸脯说,嫂子,牛皮不是吹的,不是猴子就不上树,我的轻功算不上水上漂吧也称得上草上飞,少了我,还剃哪门子的琼呀。母亲说,哦,这样呀,你明天爬树时小心点,千万不要逞强哈。
酒足饭饱之后,母亲又给他们端上一碗蒸蛋吃了。父亲也吃了一碗,每当要干重力活时,母亲就会蒸蛋给父亲吃,我们司空见惯了。
三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剃琼那天,我们全家出动。大人们肩扛冲担棒槌和琼刀,腰缚刀鞘和柴刀,一大早就出发了,我和弟弟出发得稍迟了一会。
我们来到大塆的时候,父亲、小科叔和玉生叔早就在树上剃琼了,他们每人剃一棵树。我站在田头观望:父亲和小科叔都骑在高高的树枝上,把长在近处的琼连枝带籽地用柴刀劈下,然后就手执琼刀,去剃长在远处和高处的琼枝。剃琼的汉子威武又雄壮,他们手执丈八琼刀,凝神屏气,一收一伸,一推一剃,犹如武士骑在马背上练武,煞是威风。想不到的是,自诩草上飞的玉生叔是个歪种,他没剃几下,便坐在树桠上吸起旱烟来。他乃隋唐的郑咬金转世,三板斧之后,便再无绝招了,不像父亲和小科叔,他们是大战三百个回合之后,仍然骁勇善战。
树下,有不少的人在帮忙收拾琼枝,有我三姐、小姐姐,还有三进屋的碎囡表叔。他们把掉落在地上的琼枝一根根拾起,拾到一大把了,就用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叠在田边。一群小屁孩分散在树下,他们把眼睛睁得像雷达似的,在地上拾脱离了大部队的“散兵游勇”。树上每剃下一枝琼,往往会散溅出几粒琼籽。在小屁孩眼中,那些琼粒,压根就不是琼,而是一粒粒碎银子,是一颗颗的糖儿。地上每掉下一粒琼籽,他们便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出闪电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琼籽拾到自个小布袋里。他们很守规矩,只拾单脱的,绝不会去摘长在枝上的。
显然,玉生叔使不惯“钩连枪”,他擅长板斧功。他颤颤巍巍地骑在低处的树杈上,很少见到他用琼刀剃,他一味地在用柴刀砍。琼树的老枝是不能砍的,他偏不,胳膊粗的一根老枝,长一大片琼梢,他照砍不误。树上传来一阵阵的“砍砍”声和“哗啦啦”声,地下的琼籽溅得满地都是。下面,有两个人在拾琼。一个是他的老婆阿香婶,还有一个是他的女儿金月。其他人想去拾,都被阿仙婶厉声赶跑了。我发现,惟一不讲规矩的,就是阿香婶。她哪里是在拾呀,而是明目张胆地在收。一簇又一簇硕果累累的琼,都被她捋到自己的布袋里去了。
我很想去制止她,又不敢。出门时,母亲就交待我们:如果阿香婶去拾琼,不管她怎么拾,你们兄弟姐妹都不要吭声,就当没看见。母亲很同情阿香婶,她是个外省人,被玉生叔骗来当媳妇的,命很苦。她跛脚,又会发头晕,把她弄急了,她就会口吐白沫,双目定神,直挺挺地在你眼前昏死过去,万一弄不好,就会出人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在村子里,阿仙婶是个无人敢惹的主。
一棵树剃好后,大人们从树上下来,坐在田埂上略作休息。父亲拿出烟筒头,吸一口旱烟说,玉生兄弟,我看你就别上树了,你那种剃法,不叫剃琼,而是在砍树。玉生叔讪笑道,大哥,此话差也,我是一边剃琼,顺便给琼树修剪整容,你放心,这琼树经我一修整,来年肯定大增产。父亲说,你总是有理。玉生叔气喘吁吁地说,我先眯一会儿,待会让大家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回马枪。说完,便躺在阳光下呼呼大睡,直到母亲送来午饭时,他才从长长的幽梦中醒来。
晚上,家里杀鸡宰鸭,喝酒。玉生叔一人喝了一瓶糟烧,又喝了三碗糯米酒,还嫌喝不够。我悄悄地告诉母亲,说阿仙婶拾琼不讲规矩。母亲长叹一声,说,你阿仙婶苦啊,咱就别计较了。
四
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家有进银献宝的嘉木,自然倍加珍惜。大塆的琼树,无疑是一家人的最爱。
然而,“惟堪爱惜为珍宝,不敢传留误子孙”。人行于世,有许多事是难以周全的。我们越珍惜的事物,上天却总是偏偏让我们失去。或出于雪中送炭的仁义,或出于善良苟且的无奈,或出于“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火焰之上”的困境。我家的琼树亦然。
大塆的琼树,已不复存在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冬夜,村里的麻子队长来到我家,说他女儿要出嫁了,没木料打家具,须借用我家的一棵琼树。父母听了,相顾良久,最后母亲点头,父亲泣声道,好,你去砍一棵吧。次日,那棵长在大田头的最挺拔的大琼树便在麻子队长的利斧下轰然倒下了。为此,父母一夜无眠。不久,小叔要结婚了,须用木板隔房间,家里没钱去买木头,于是,第二棵琼树由父亲含泪砍倒了。过了些年,三姐和小姐姐相继出嫁,还是迫于无奈,父亲又砍了两棵。后来,麻子队长又找父亲,说他家新盖的房子要踏地板,还须借一棵琼树。这次,别说是父亲不肯,我母亲也不同意了。母亲说,人心要知足,不能得寸进尺,上了凳子还要上桌,不行。
没隔多久,麻子队长的大驾再度光临我家。他咧着大板牙对我父亲说,江南(我父亲的绰号),通知你一件事,你把大塆的琼树全砍啰!父亲问为什么要砍?麻子队长说,那些琼树既遮太阳,又会吃肥,影响田地的庄稼产量。母亲说不砍。麻子队长说,不砍也可以,只是你家得赔粮食。母亲问陪多少?麻子队长说,每棵树一年赔一百斤稻谷,八棵赔八百斤,以前的赔八千斤算了,以后的年年清。母亲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麻子队长说,不是我欺负人,是社员们有意见。他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父亲,眨眼道,要不,我再帮你去做做社员们的工作,不过你要懂得感恩,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父亲望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摇头,就说,老麻子,不用你操心了,我砍,我明天就去砍。
从此以后,大塆的琼树消失了。啊!祖种田畔乌桕树,再难见到木苍苍,都说田园只是旧耕桑,如今两鬓发如霜,惟有绿窗剗地泪满眶。大地一隅,再也见不到“雁行云掺参差翼,琼树风开次第花”。我家少了一笔固定的财富,村庄少了一道绚丽的风景。
麻子队长未到花甲,就一命呜呼了。他死于醉酒,喝高了,掉进了村口的露天粪坑,三天后,才被人发现。我父母也羽化登仙多年了,他们活到了八十多岁,不算长命,亦达古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母亲是无疾而终,犹如高僧圆寂一般。父亲走的时候,我担心他痛苦,但惊讶的是,老人家走得很安详,就像我家当年的那头大青牛一样,累了,就到田边的青草堆里打个盹,然后永远地走向大地的深处。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相信因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千涓成水,万流入海,此乃客观规律。
我家的琼树已经走远,但它们永远长在我记忆的天空里。在我的心中,父亲和母亲也是两棵高大的琼树。惟一不同的是,他们结出的不是银,而是福。然福远比银子珍贵,我一直这样认为。
旧景破岁入今朝,琼树虽无千千栗。救得苦人春夏冬。
贪心贼子无好报,赏人掩笑手笔高。三杯美酒迎面去,一天悦情心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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