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上海，循着电话告知的联系方式，坐地铁，打的，感觉走了好多路程才到了闸北。在行健学院附近的指定地点，接我的人微笑着迎了上来，之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是之前见过我的照片。
　　 对方姓高，是晚托辅导班的法人，班上的老师都称她“高管”。她看上去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上皮肤没有南方人的白皙，五官和谐，一头齐耳短发随意地向后斜着，身着半新不旧的白色短袖体恤、黑色中裤，脚上是一双平常不过的黑色凉鞋；自行车贴胯推着，比她的人还要小巧——朴素的形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辅导班设在高层住宅楼上，单元房里是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每个房间按教室布局，摆设有致。为了不干扰楼下住户，地上全铺了地毯和榻榻米，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没有实在感。几十名学生，六七个老师，有专职厨师负责伙食，下午学生吃饭人多的时候，有一个钟点工来帮厨。每天饭菜荤素搭配，餐具、水杯严格消毒，学生的水果、零食每日必不可少——我第一次知道，所谓的晚托班竟是这样的。
　　 老师们是包吃住的。早上没有学生时也要到班，清洁和整理教室及学生用品，开会教研。午休结束，司机开车带着老师分头去几所小学接学生——这里三点半就放学了。
　　 孩子们一个个小鹿一样跨进门的时候，尽管活动有序，仍像一笼小鸟叽叽喳喳。洗手，吃水果、糕点，写作业，吃晚饭，再写作业，晚上八点半后，孩子们才陆陆续续被分别了一天的家长接走。
　　 我一时没有具体工作，就到每个教室乱窜，登记学生考勤。一年级的几个学生似乎还没有脱离恋母期，天一黑就再不愿配合老师，嘴里嚷着想妈妈，顽皮的甚至钻到桌子下面不肯出来，唯一能哄乖他的办法就是玩玩具。问他们爸妈的职业，一个个便兴奋起来，抢着回答。地铁司机、工程师、公司经理、研究员等等，爸妈的工作似乎是他们的骄傲。有个三年级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蛋白白嫩嫩，说话乖巧，全身上下透着良好的教养和家庭生活的优越。她的父母不提倡孩子写太多课外作业，只要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就成，所以她写完作业就随心所欲地画画，东方明珠、世贸大厦、中国馆等，在她的想象和稚嫩的笔下跃然纸上。小女孩告诉我，妈妈让她长大到澳洲去留学，我对她笑笑，以示鼓励。电话手表亮灯了，她高兴地回话：“妈咪，你楼下等我哎，我马上下来。”随着一声“老师拜拜”，便蝴蝶一般翩然飞出门外。
　　 有的孩子就不这么快活了，他们期待的目光，迟迟等不来爸爸妈妈。其中一个四年级女孩，瘦小得像二年级娃娃一般大，娇弱的样子惹人怜爱。其他孩子早都回到父母的怀抱，唯独她每晚在老师的陪伴下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妈妈，手里还在写啊写。看着灯光下她那弱小的身影、困倦而无奈的表情，让人不禁对这些孩子产生怜惜——大都市的孩子，并不比我们小地方的孩子快乐，物质的富足并不能代替父母的陪伴，而做父母的，何尝不想多多陪伴孩子呢？
　　 我和几个老师还有厨师，住在晚托班不远处的低层小区内，大家同居一室。只有厨师与我是中年人，其他四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年青女孩，和我俩差一个辈分。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大家轮流洗澡、做健美操、黄瓜片贴面膜、吃水果，自在快乐，关系和谐。有时候，年轻人也会发牢骚、抱怨，说晚托班“高管”的不是。我便从中对“高管”了解一二。“高管”陕西人氏，和我同属西北人，难怪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她的先生是上海本土人，曾留学日本，优越感使他不问“闲事”，里里外外的事情全由妻子张罗。别看小小的一个晚托班，一摊子事全落“高管”一人身上，肩头担子可想而知。虽然她的晚托辅导班还在起步阶段，但她满怀信心。她希望我能帮她管理，把她的晚托班做大。但后来我辜负了她一片心意。
　　 在宿舍里，一有空我就趴在阳台上，看万丈高楼林立，看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看夜幕下的万家灯火，猜想着对面窗户里发生的故事，和这座城市的神秘与浪漫。好多时候，静听年轻老师发表“演说”，尽量不去干扰她们。
　　 厨师性格沉稳，姓施，大家称她施姐，也许是年龄关系，少语、内敛。有话常对我悄悄说，告诉我出来打工，尽量学会隐忍，学会看人脸色，少说话多做事，少发脾气闹情绪，不要去和老板计较、说老板坏话。施姐来自连云港，人和长相一样朴实，虽然是农村妇女，却有思想和见底。她曾在老家和丈夫一起办过一所小学，后来国家统一接管了私立学校，夫妇俩就在县城一边经营建材，一边供儿女上高中。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他们转让了店铺，丈夫和儿子在当地上班，她来上海打工。她的女儿在上海一家公司做翻译。女儿结婚买房，她给支持了三十万。她想趁自己还没完全老去，多挣点钱给自己养老......听了施姐的讲述，我忽然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自愧不如。
　　 还有两三天就要放国庆长假了，大家高兴地拭目以待。施姐被“高管”叫去谈话，告知她要换厨师——听到施姐要被辞退的消息，都愤愤不平。施姐很郁闷，但沉住气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她私下对我说，“高管”不守信用，当初叫她来上班时的承诺全变了，辞退她的原因不过是不想让她国庆假期一周白领工资而已。施姐已经准备好退路，在家政工公司找了照看小孩子的工作，她还想以后去学习月嫂技术，月嫂收入可观。
　　 施姐还没有离开，新的厨师已经到了。她是上海本地人，年龄比施姐大很多，行动略显迟缓，大家都觉得她做的饭并不比施姐做的好吃。师姐还去上班，不过不再做饭。她楼上楼下默默地打扫卫生，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她不想白拿工资，即使还有最后两天，她也要认真站好最后一班岗。
　　 本来我不喜欢和一群小孩子挤在单元楼里的感觉，再加上施姐辞退以及老师们的议论，加速了我也想离开的决定。当我告诉“高管”自己的想法时，她很认真地想让我留下来，但进辅导班前我给自己留有余地——先试用一周，看情况定夺。
　　 “是这，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先给你开了这周的工资。如果后面你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欢迎你随时到来！”“高管”的坦然和慷慨，让我有点难为情，但我又不想委屈自己。
　　 回到宿舍，几个年轻老师说我太老实，六百元报酬太少。但我非但不觉得少，而且满心感激。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都市，一下车就有人接应、收留，管吃、管住、安排工作，这是何等的幸事？我压根没有想过，干几天工作也会发报酬。但上海就是上海，《劳动法》能得到很好的保障，哪怕是试用期，干一天也会发报酬的，毫不含糊。也许这正是这所城市的魅力所在。
　　 施姐要走了，我一直送她到地铁站。进了站口，在宽敞的拐角处，我俩旁若无人地坐在她的行李上，就像两个傻乎乎的小孩子，看进进出出的匆匆行人、呼啸而过的地铁，嘴里是说不完的话。我们面对的仿佛不是喧闹的世界，而是坐在辽阔的大海边，看云听风，内心从容而舒然。
　　 “出来走走真好！不说挣钱多少，起码可以感受一下大城市的高科技现代化。比如这地铁，你瞧！人类本领多大啊！”施姐扬扬下巴，指指气势高大的建设设施。她说的话正合我意。长期呆在小地方的人，适当需要快节奏的冲击，否则真的就成了温水中的青蛙。有时候，换个活法，有什么不好呢？
　　 目送施姐的背影淹没在人潮中，我好久没有离去，思绪随着涌动的人群起伏。闸北短短七日，仿佛经历了四季，普普通通的一群人，却让我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座世人向往的大上海，又有多少平凡人的平凡故事，需要讲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