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峰这次回乡是来祭祖的。还有几天就到清明了，他决定提前回去，避开车流高峰期。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到村子后山的林子里看看柳叶儿。叶儿的坟在这里，他来给她烧几张纸。
　　 柳叶儿是江峰在乡下时的邻居，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儿时，他们是好伙伴。柳叶儿会唱歌，声音甜美，有百灵鸟一样宛转的歌喉。村子里的男孩子都很喜欢她，江峰也不例外。红颜薄命，柳叶儿在二十岁时自尽，让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唏嘘不已。多少年来，一谈起柳叶儿，人们还感叹：“哎，可惜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就这样……”细数起来，叶儿已离世三十一年了。她是结婚不到三天，在婆家喝农药死的，她哥找了人用板车将她的尸首拉回村子里，在家里放了两天，就草草地在后山安葬了。当然，叶儿当时嫁的不是江峰，而是外乡人——王庄的王傻子，柳叶儿大嫂的亲哥。
　　 江峰明天就准备回去。他已经在老家——岭王村待了两天。厂子里事多，催他回去。清明，天气不错，阳光热烈，麦苗青碧，惠风和畅。不过，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祭奠亡亲，满腹思念和忧伤。江峰也是如此，他一想到柳叶儿，心里就像扎了刺一样的疼痛。他以为，随着时间推移，内心里那份自责和伤痛也许会减轻许多，然而，当他站在柳叶儿的坟前时，往事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似乎听到了柳叶儿向他求救的声音，依稀看到了柳叶儿目无表情的绝望眼神。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焦躁不安。折磨，折磨……
　　 江峰祭过祖坟后，就到了柳叶儿的坟前。坟头草儿青青，在松林里显得有点荒凉。一只白蝶在坟前绕来绕去，时而飞，时而憩。江峰蹲在坟前，边烧纸，边唤叶儿，他早已泪流满面。一束阳光，射在松林里，映着江峰两鬓的银发。
　　 他在K市安了家，办了一个染织厂，规模不小，在当地小有名气。这次清明，他让司机小李开车送他回乡下的，没有带任何人。回到岭王村，他住在侄儿那里。侄儿江岭，是大哥的二儿子，江峰的大哥，几年前患肝病去世了。那年冬天，江峰回乡为大哥办了丧事，就再也没有回乡过。
　　 江峰姊妹四个，一个大哥，一个姐，一个妹子，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十多年前，江峰把老人接到常熟跟自己在一起生活。这个老人一辈子很苦，丈夫去世时，几个孩子都还小，当时，江峰的小妹才三岁多。他母亲没有改嫁，就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很是艰难。江峰读到初中，就回家种地了，22岁那年，他外出闯世界，经过三十多年的打拼，才有了现在的生活。
　　 岭王村是安徽江淮地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住户不到二十家。村民世世代代在这里靠种田为生。村子周围都是林子，交通很不方便。房屋改在山坳里，田地不是很多。在那个年代里，村子很穷，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是茅草屋。江峰父亲死得早，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度日，那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山村比起过去，那变化挺大的。昔日的茅屋早已被红砖黑瓦的大房子取代，他家的宅基地，就是侄儿现在的住处，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只是年代久了，现在看起来有些陈旧。村子的大路修成了水泥路，车子能直接开到村里。岭王村前后有几片林子，土地不是很多。改革开放后，村子里的青壮年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如今，这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老人和孩子，很少能看到青壮年，像他侄儿这样留在乡里种田的已很稀罕了。
　　 柳叶儿是江家东邻柳家的小女儿，那年死时才20岁，她比江峰小两岁。柳叶儿识字不多，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她兄妹三人，大哥比她大六岁，有腿疾，是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村子里的大人小孩，背地里都叫他柳瘸子。他的大名叫柳根，媳妇儿是用柳叶儿换亲得来的，就是说，她是柳叶儿的嫂子，柳叶儿也是她的嫂子，柳叶儿在同一天嫁给了她的大哥。她叫王莲，是山外王庄的，姊妹六个，她在家排行老三。
　　 以前，农村有换亲的陋习。换亲，也就是周转亲。家里穷，男孩娶不起媳妇，父母就想用女孩子换亲，通过媒人介绍，一旦有合适的主儿，两家就达成协议——换亲，彼此将女孩子互嫁，两家同时办婚礼，谁也不亏欠谁。话虽这么说，但这样的亲事，做到双方都满意的不多。
　　 王莲的大哥不是很精明，身材矮胖，平时傻乎乎地，村子里的人都叫他王傻子。这王傻子倒有一把力气，干活还行。他那年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她妈很看急，就托人给他找媳妇。媒婆说，你家儿子要想娶媳妇，不用他妹子王莲换亲怕不行。王莲妈也知道，不然，这么多年，儿子还是个光棍。你想啊，不换亲，谁愿意嫁给这又丑又傻的男人呢。这天下的事，往往有巧合的。柳叶儿的大哥因腿疾也难找媳妇儿，柳叶儿家一个远房亲戚住在王庄，这个亲戚就说媒，准备把柳叶儿嫁给王傻子来换亲。
　　 柳叶儿那年才19岁，她和江峰有情有义，两个人来往已两年多了。叶儿是农村女娃子，穿的不时髦，可人长得水灵，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儿。江峰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做田了。两家是邻居，关系很好。打小，柳叶儿和江峰一起放过牛，上过学。那时，他们小，在一起玩，无拘无束，很开心，也不懂什么爱情。可男孩女孩大了，心思就不一样了，彼此从好感到相恋，这很正常。柳叶儿渐渐大了，也渐知人事。农村的女孩子，嫁人都比较早，不到二十岁就嫁人的不在少数。柳叶儿在内心里喜欢江峰，其实，江峰也喜欢她，只是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明说。
　　 柳叶儿和江峰相恋，是在她18岁那年。那年头，农村男女自由恋爱的少，大部分是父母亲包办的，通过媒人介绍。他俩谈恋爱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公开。白天，他们各自在田里干活，晚上是他们幽会的美好时光。乡村的夜很隐蔽，很浪漫。草垛旁，水塘边，田埂上，都曾留下他们爱的脚印。他们信誓旦旦，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他们爱得纯粹，爱得赤烈。叶儿很温柔，愿把一切献给她的峰哥，江峰更是以激吻和爱抚回报她。
　　 在那个年代里，青年男女的思想还比较守旧，尤其农村。改革开放不久，农村人在恋爱婚姻上有了变化，可是，守旧的势力依然存在，婚姻不自主，也是男女青年感情生活的巨大屏障。
　　 柳叶儿的母亲为了大儿的亲事，准备用柳叶儿换亲。
　　 母亲也很疼爱叶儿，对她和江峰的事也隐约知道些，只是没有明说，她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只是到了这关键时刻，她的态度很明朗了，那就是，叶儿为了大哥，必须换亲，嫁出去，嫁的人就是故事开头所说的王庄的王傻子，王莲的大哥。
　　 说起婚事时，王莲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三四岁，在农村算老姑娘了。那时，农村光棍汉多，即便如此，老姑娘的名誉也不好听。不是王莲有什么问题，倒是她的母亲有私心，因为家里有个傻儿子，如果嫁了王莲，那么，王傻子的婚事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该打一辈子光棍了。所以，留着妹子王莲，可以换亲。机会要等待，不会都那么顺顺当当。这不，机会来了。柳家和王家攀起了婚事——换亲。王莲对自己嫁给柳叶儿的大哥倒没有什么意见，叶儿的大哥除了腿疾，其他方面都还不错，个头长相都不差。所以，王莲内心里喜滋滋地，巴不得早点嫁过去，生儿育女，过日子。
　　 可柳叶儿就不一样了。她有自己心爱的人，她和江峰早已私定终身。何况，王莲的大哥比叶儿大七八岁，又是那样傻不拉叽，相貌又丑，怎能配上柳叶儿！柳叶儿才19岁，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一双会笑的眼睛，水汪汪的，她是人见人爱的村花。嫁给王傻子，真是糟蹋了。
　　 母亲跟叶儿说起这事时，叶儿一下子呆住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她很坚定地母亲说:“要嫁你们嫁，反正我不同意。”她激动地甩下这句话，就拿起锄头到地里去了。柳叶儿很气愤，对母亲的做法很不满。父亲老实巴交，只知道种地，从不问孩子的事。再说了，父亲的话在家里也就像风吹了一下，没有多少威力。
　　 两家提亲的事儿，柳叶儿第一时间告诉了江峰。江峰听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不知所措。他爱叶儿，要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生孩子，过生活。那时，他才20岁，年轻气盛，可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也拿不出主意来。他和叶儿商量了很多对策，可都没有结果。他们想到逃婚，私奔，可叶儿犹豫了。叶儿毕竟是女孩子，在那个年代里，私奔是最羞耻的事，能让她和她的家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受人讥笑嘲骂。再说，女孩子很看重自己的名誉，如果跟别人跑了，那么，从今往后，自己就被看成了坏女人。在她们心里，名誉比生命甚至更重要。
　　 刚开始，叶儿拒食反对过，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挺吓人的。叶儿的母亲就搬来了救兵——叶儿的舅舅和姨娘，前来劝说。叶儿的大哥，好不容易有了这次娶媳妇的机会，自然不想放弃。为此，他还向叶儿哀求过。柳叶儿毕竟是个女孩子，哪里禁得住这么些“狂轰乱炸”，
　　 拗不过母亲，她只得佯装同意了。不过，她的心里已有了算盘。
　　 婚礼定在农历二月初八。二月的春风很温情，吹在脸上很舒服，轻柔而爽快。林子里的鸟儿，叫得更加欢快。田间的麦苗正在疯长。可叶儿的心里笼罩着阴云。
　　 叶儿答应了这桩婚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议论纷纷，好坏话都有。有人同情叶儿，觉得她母亲这样做太自私。有人赞成，觉得作为妹子，应该为哥哥的幸福着想。江峰听了后，就特别生气。他觉得叶儿不够爱他，背叛了他，不然，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可江峰也没有阻止的办法。叶儿看在眼里，泪水滴在心里。她常常半夜醒来，想江峰，想着和他在一起快乐而甜蜜的时刻，那热烈的吻，多么醉人，那激情的相拥，两颗心的相融，那温柔的爱抚，几乎让时光凝固。总而言之，她爱他，他也爱她。“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叶儿在心里默念着，泪水早已湿了枕巾。
　　 她想抗拒，可母亲的胁迫，大哥哀求的眼神，还有那无形的能杀人的流言蜚语，这一切，让她柔弱的心难以承受。也许，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想到死，她很害怕，她还只有20岁，人生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品尝人生的幸福，就这么死了，她不甘心。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拯救自己呢？她识字不多，也没有更多的思想。不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仿佛看到了死神在向她招手，她微笑着迎接它……
　　 很快过年了，柳叶儿20岁了。热闹的正月里，柳叶儿和江峰过得并不好，他们心事重重。看看婚期临近，两个孩子手足无措。
　　 正月十六的晚上，柳叶儿约江峰在后山的湖坝边见面。夜风吹着松林，发出瑟瑟的声响，天色阴阴的，月儿隐在浮云里，发着淡淡的微光。湖边的柳树下，一对男女静静地拥抱在一起，这是柳叶儿和江峰。他们拥在一起，脸上挂满了泪水。
　　 那夜，柳叶儿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江峰……
　　 婚礼如期举行。柳叶儿的大哥娶了王莲，心满意足。柳叶儿嫁给了王莲的大哥王傻子。
　　 就在婚后第三天，王庄传来了消息，说柳叶儿喝敌敌畏自杀了，因为喝得太多，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柳叶儿的尸首是她的大哥和别人一起用板车拉回来的，就葬在村子后山上。柳叶儿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嘴里一直喃喃地说：“叶儿，是妈造的孽啊，妈对不起你啊，该死的是妈呀，我的孩儿……”。
　　 王家死了媳妇，鸡飞蛋打。王傻子还是那个王傻子，单着。王傻子的母亲想毁王莲的婚约，可王莲不肯，她愿意和柳叶儿的大哥在一起过日子。王家也没有办法，就这样，事情没再闹下去，很快平息了。
　　 那年，江峰听说柳叶儿死了，发疯般地咒骂自己，骂自己害了柳叶儿，骂自己软弱无能，骂老天爷不公。
　　 柳叶儿下葬那天，江峰没有到山去上送她，只是远远地看着送亲队伍，默默地流着眼泪。
　　 那天，江峰打了包裹，告别了母亲，离开了村子，到外面闯世界了。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江峰在外面吃了很多苦，最终在K市办了染织厂，有了自己的事业。他在这里安家，有个男孩，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二三年了。妻子温柔贤惠，他生活得很幸福。只是他会常常想起柳叶儿，这个不幸的女人，被自己伤害了的女人。
　　 江峰闭着眼睛，斜靠在小车的后排座椅上。车子行进在返城的高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