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简陋舞台上的两人：老太太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深红色的毛衣，灰色的裤子，脏的像刚刚在泥地里滚过。我们姑且叫她老疯子。在她身后畏畏缩缩，探出个脑袋不时唱一两句的小孩子，放开了唱，唱得比老疯子还豪放。我们姑且叫他小疯子。两人在舞台上你唱我和，引得观众们喝彩连连，掌声不断。
　　 要说这个两个疯子，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老疯子在这一片早就出了名。她前几年拉着这里的老人们组建个合唱团，天天拉出来练嗓。本来是件好事，可她非得从日初唱到深夜。扰人不说，就连那些老人们都吃不消，坚持半个月纷纷退团，老疯子就自己一个人唱，走在路上唱，吃饭的时候唱，上厕所都唱。她只唱红歌，军歌，讲实话，她唱的真不赖。有人说，她比正儿八经的歌手唱得都好。一码归一码，好听是好听，扰民也是真扰民。有天深夜，老疯子正唱着青藏高原，被不知道谁泼了一盆水浇个透湿。
　　 人们都说这个老太太疯了。熟悉老疯子的说，当她在太平间看到因车祸去世老伴以及儿子一家三口后，她就疯了。
　　 老疯子独身一人，苟活于世。
　　 要说老疯子与小疯子的共同点，也就只有爱唱歌和孤独。小疯子一个人住，他的父母据说去了广州，了无音讯。他靠着政府的救济和邻居的帮助生活，幸好还小，才小学，花得不多。小疯子也爱唱歌，但他不敢，只小声哼哼。当时正流行《你是我的玫瑰》，他走在路上哼，吃饭的时候哼，上厕所都哼。
　　 两个人相识还是多亏了老疯子的疯劲儿。那天小疯子正在路上边走边哼，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唱歌：“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
　　 紧接着他被人抓住肩膀，定眼一看正是那老疯子。小疯子早就听过她的大名，吓得要跑，无奈老疯子攥得太紧。老疯子说：“孩子，歌不是你那么哼的，得唱，唱出来，来，跟我学，先啊啊的喊几声，把喉咙打开。”
　　 小疯子不知怎的真按照她的说法做了，啊啊喊上两声，出了汗。
　　 “孩子再唱，再唱，还是你刚才唱的那句！”
　　 小疯子涨红着脸，还是蚊子般小声哼出两句：“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你唱的这是什么，都不叫歌，还玫瑰还花的，不好听，你听我的！”
　　 老疯子深吸一口气：“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红个艳艳个鲜。毛主席呀领导，咱们打江山……”
　　 小疯子被这嘹亮的歌声镇住。他看着老疯子挺直身板，一手放在背后，另一手像歌唱家一样摆动。歌声粗犷，豪迈，小疯子感觉路边的野草也被振得颤抖。一曲歌罢，小疯子竟然也唱了起来：“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
　　 “大点声，再大点声，肚子吸气！”老疯子边说边指挥。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小疯子卖力地唱。
　　 “好，好，好！小孩子挺有天赋，以后跟着我学唱歌吧。”老疯子，摸了摸小疯子的头。
　　 “他们都叫你老疯子？”小疯子怯生生问道。
　　 “那你觉得我疯不疯？”老疯子突然变得很和蔼，对着小疯子说。
　　 “我觉得你不疯。”小疯子诚恳地回答。
　　 “好，好，好！”老疯子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你以后做我徒弟，那你也是疯子了。”
　　 “我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老疯子！”小疯子委屈巴巴地抗议。
　　 “小疯子！”老疯子执拗地说。
　　 “老疯子！”小疯子不甘示弱。
　　 当天小疯子跟着老疯子唱了一路，就唱这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末了，老疯子把小疯子送回家，走前，她问：“孩子，你叫啥名？”
　　 “我叫李小军。”待小疯子关上门。
　　 老疯子说：“有你，我就不会孤独死了。”
　　 从此以后小军就变成了小疯子。一提到老疯子，这里的人都咂咂舌，说：“瞎闹！”
　　 再提到小疯子，就说：“瞎学！”
　　 小疯子的学校正准备办运动会，在一片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主席台，铺上红布，颇有舞台的样子。不巧这几天连连下雨，空地变成了泥地，举办不了，舞台也不好撤。这被老疯子抓到机会，某天下午，趁着太阳还未下山，拉着小疯子登上台，自顾自地唱起来：“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映山红。”
　　 小疯子已经跟着她学了半年的红歌，还是不敢唱，畏葸地躲在老疯子后面，不时跟着哼两句。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待老疯子唱出一个高音，众人齐齐鼓掌。一曲唱完，老疯子模仿着表演者谢幕的动作，深鞠一躬，结果弄得像马戏团的小丑。老疯子一低头，就露出后面的小疯子了。不知道是谁喊：“小疯子来一个！”
　　 旁人跟着起哄，一时弄得小疯子下不来台。他哭丧着脸看向老疯子。老疯子一把握住他的手：“来，孩子，给他们唱一个！”
　　 小疯子勉强起了个头：“若要盼得红……”观众们一阵哄笑，羞得他满脸通红要往台下走。老疯子怎么也不撒手：“孩子别紧张，跟着我唱，若要盼得红军来……”小疯子也慢慢唱起来，从最初的紧张变得越来越忘我，越来越投入：“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映山红，岭上开遍映山红……”老疯子适时止住声，把舞台交给他一个人。
　　 小疯子唱出来的和老疯子完全不同，空灵，单纯，未经磨难和岁月雕琢，宛若天籁之音，在每个观众的耳边回荡。人们看到凭空出来的青山，离人，杜鹃花。歌声化作溪水，哗啦啦轻响。小疯子唱完，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紧接大家连声叫好，喝彩不断。小疯子这才彻底放开，与老疯子唱得有来有回。
　　 唱到正酣，突然有人喊道：“别唱了别唱了，校长来了，还带了家伙。”歌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望向校门的方向，果然看见校长带着两个保安往这边走，手里似乎还带着什么东西，天黑，看不清楚。
　　 老疯子抓住小疯子的手：“孩子，等会儿你先跑，他们敢不让我唱歌，我和他们拼命！”
　　 待校长他们走进了人们才看清楚，校长攥着电线和灯泡，保安搬着几把椅子。校长麻利地把线缠到舞台上，打开开关，整个舞台黄澄澄的，红色的地板，真像星光大道。保安把椅子放在台下，扶几个老人坐下。老疯子松开手说：“乡亲们，校长给咱们带来了电灯椅子，我们继续唱！”她起个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竟引得所有人一起合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见惯了船上的白帆。”
　　 老疯子和小疯子一直唱到半夜，观众们都走光了还在唱。直到有人泼了他们一身脏水才肯罢休。老疯子照例送小疯子回去，可小疯子却激动得乱跑。小疯子说：“我想到怎么见爸爸妈妈了，我能见到爸爸妈妈了！老疯子，我们去上电视吧，只要上了电视，出了名，爸爸妈妈就能来见我了。老疯子你快帮我看看怎么报名，明天我就要去，你跟着我去！”老疯子只能答应着说好，才把他哄走。
　　 可上电视哪有那么容易。老疯子问了其他老太太，都说他俩这是异想天开，电视哪有那么容易上的，就凭你俩，做梦去吧。小疯子耍起小孩子脾气，只要不上电视，他就不理老疯子。老疯子趴在他家的窗沿上说：“孩子开开门，上电视的办法奶奶再想想，你开开门，听话。”小疯子仍然不言语，老疯子叹口气，离开了。
　　 打这以后，老疯子好几天没出现，连跟她相熟的老太太也说不清她去了哪。小疯子急得团团转，按照别人指的路来到老疯子家里。他擦干净窗户上的灰，隐约看见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大麻袋，占了半个房间。他敲敲门，没人回应，一推，竟然开了。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还混着酸臭的气味。被褥很薄，但叠的整齐，小疯子坐上去，冰凉。他翻了翻麻袋，里面装的都是矿泉水瓶子，里面有些没倒掉的饮料，酸臭味就是从这来的。老疯子没在，也没留下任何信息。
　　 小疯子哭了，他想不出老疯子去了哪里。他幻想着老疯子去流浪，再也不肯回来，再也不肯教他唱歌了。待流干眼泪，他开始仔细看看屋里的摆设。床头柜上面是玻璃，压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老疯子穿着深棕色的羽绒服，慈祥温柔地坐着，旁边的老头应该是她的丈夫。膝前站着小孩，后面是两个年轻人，是老疯子的儿子一家。老疯子把这几个人圈起来，旁边写上名字，小疯子识字少，看不懂。床头柜上还有药和写在黄纸上的歌词。小疯子把弄皱的床单整平，关上门退了出来。
　　 过了一个多月，小疯子放学的路上，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正是阔别许久的老疯子。老疯子左肩像扛大刀一般扛着一把蓝色的吉他，右肩又是一个大麻袋。她腰弯得都快要和地面平行，汗啪嗒啪嗒往下滴。她看起来很兴奋。小疯子哭了，冲过去紧紧抱她。老疯子被撞得连连后退：“慢点，孩子慢点。”她拉着小疯子到路牙子上坐下，给小疯子展示吉他：“孩子，你看这个怎么样。这几天我进城了，我去找电视台的人，他们说要上电视至少得会点乐器。我在城里转转，捡了不少瓶子，以前我也攒了些钱，给你买了这个。卖乐器的说这叫‘吉他’，好学，你赶紧学学，学好了我带你上电视！”说着，她把吉他塞进小疯子怀里。小疯子拨弄着，猛地一使劲，拉断了弦，钢丝猛地打到老疯子脸上，顿时血如泉涌。她没擦，却急忙看向吉他：“坏了，坏了，这咋回事？”看到小疯子要哭，她赶紧说：“没事没事，你看这是什么？”她把身后的麻袋打开，里面又是一堆瓶子还有铁器：“你看我捡了不少好东西，能修，能修！”小疯子再也忍不住，扎进她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老疯子抚摸着小疯子的头说：“小吉，别哭，别哭，娘不是回来了嘛。”
　　 小吉是老疯子的儿子。
　　 这回是小疯子把老疯子送回的家。老疯子仿佛这一刻突然真傻了，她在原地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得已她求助小疯子，一路上她喊着他：“小吉……”到了家，她还要把自己攒的钱给他，可寻了一会儿没找到。老疯子所有钱变成了这把蓝色的吉他。
　　 老疯子傻了一天，第二天就恢复正常。她没忘记跟小疯子说的，天天督促他练吉他，过了一年，还真像那么个样子。她遵守承诺，带着小疯子进城，报了选秀节目，进演播厅。小疯子紧张仿徨，攥着老疯子的小拇指。老疯子在，他就能唱得好！可他没有注意到老疯子眼里一闪而过的迷茫。
　　 上了台，主持人让他俩做自我介绍。本应该是老疯子开口，她却没有去接话筒。短暂沉默后，小疯子接过话筒，他说：“我叫小军，她，她叫……她是我奶奶，我们来表演唱歌！”他只顾着自己紧张，丝毫察觉不到老疯子混沌的神态。小疯子放下话筒，安心弹起吉他，到了该老疯子开口的时候，她仍然木头般站在那里。小疯子停下弹奏，拉拉老疯子的手，没有动静。他站起来用吉他戳一下老疯子，仿佛摁到什么开关，老疯子猛地跳起，紧接着往台下跑，被主持人拦住，又往舞台另一边跑。她像个脱笼的兔子，在舞台上乱窜。她喊着：“小吉呢，小吉呢，你们是谁，你们要害我，你们要害我啊！”主持人想上来维持场面，竟然被她撞倒。上来三个保安都拦不住。老疯子跳到小疯子后面，蹲下来想要藏起自己，和那些人玩起老鹰捉小鸡。小疯子挡住主持人和保安：“你们别过来，你们别碰我奶奶！”
　　 老疯子成了小孩，小疯子成了大人。
　　 老疯子彻底疯了。
　　 这件事成了新闻热点。小疯子如愿找到父母，去了广州，留下老疯子一个人，没有歌伴，没有亲人。政府体恤这个疯癫的老人，把她送进养老院。
　　 过了很多年，已经大学毕业的小疯子再次来到这里。他还是背着那把蓝色的吉他，他还是决定把吉他还给老疯子，做个伴。养老院在郊区。树林之中有一条隐蔽的小路，穿过去就看到养老院的大铁门和小小的院子。小疯子了登记就进去了。老疯子独自一人占了个院子。此时老疯子正躺在摇椅上，她的目光昏沉暗淡，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小疯子把吉他放在老疯子身边：“奶奶，您还记得我吗？”没有回应，老疯子依旧目视着前方。小疯子不肯放弃，贴在她的耳边唱：“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看到她还是不为所动才放弃。小疯子扫扫院子里的落叶，整理房间。他在屋子里怎么也找不到老疯子一家的合照，估计是政府给她搬家的时候遗漏了。小疯子忙活好一切，来到老疯子身边轻声唱道：“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红个艳艳个鲜。毛主席呀领导，咱们打江山。毛主席呀领导，咱们打江山。”歌毕，转身离开了。他没注意到老疯子滑落的一滴泪，淌过她枯黄的，皱得像层层丘壑的脸颊。
　　 小疯子刚走出养老院几十米，突然宛如响起惊雷，在他耳边炸裂：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
　　 他急忙回头，唯有青山，绿树，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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