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舞象年华(散文)
一
童年时代,大表哥就像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时时处处护着我。
在家里,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父母为了让我们吃饱穿暖,每天在城郊结合部的菜地里从早忙到晚,而我,常因照顾弟弟和妹妹不周,被父母打骂。有了委屈,我也只能藏在心里,等到寒暑假时,就往乡下外婆家里躲。
我的到来,给宁静的山里小村平添了一种惊扰,村里人露出疑问的眼神,这个城里的孩子咋会喜欢住在乡下的外婆家?他们自然不知道,我到外婆家就是寻求宠爱而来的。除了外婆,还有二舅家的大表哥也很宠我,他总是悄悄给我好吃的,去玩耍时也带着我。
大表哥才十二三岁就长得眉清目秀,瘦高的个子在小伙伴中很显眼。他不像其它山里孩子脏话满天飞,有着那些少年身上没有的书卷气。他有力的双手总是轻轻一举,便让我骑在他的双肩上,搂着他的额头,看小伙伴们斗鸡打鸟、下河摸鱼。
外公很喜欢大表哥,每天晚上都要让他给到家里来坐的老辈们读书,其实家里就一本《水浒传》,被读了好多遍。我也跟着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但印象最深的只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因为每次说完这句话,大表哥抬起头时,我便看到他被煤油灯熏黑的眼圈好大,就像大熊猫的眼睛一样,每每此时总让我捧腹大笑。大表哥读得未见得有多好,但大家都喜欢他,多是被他洪亮的声音给吸引了。
遗憾的是,大表哥初中刚毕业,二舅便将他带到煤矿上下井去了。因为还有二表哥和两个表姐在上学,家里负担很重,二舅没让大表哥继续念高中。从那时起的寒暑假,每晚在煤油灯下给老人们读书的人换成了我,我也会被煤油灯熏黑眼圈,但却没有人笑我了。
二
之后我去外婆家见到大表哥的时候就少了,直到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寒假。
一天,我跟外公赶集回来,进门就看到屋里坐着一个帅气的青年。见我们进来,他赶紧站了起来,对着外公先开口叫道:“爷爷,你们回来了。”
接着他又转过头笑着叫我:“小娟子……”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外婆在一旁笑道:“还不快叫大表哥!”
真是大表哥!我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微笑着,越发地英俊、挺拔了,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很干净。我站着,半晌说不出话。
外婆见我不语,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轻轻地笑道:“这丫头!”
大表哥也笑了,说:“小娟子都长这么高了。”
我忽然一扭身,向门外跑了出去。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我看到屋角的竹枝上冒出了新芽,春天快要到了。我的心随风微微荡漾,却又生出莫名的愁怅。
大表哥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了,吃饭时,他非常从容地给我夹菜。比起当年在煤油灯下读书的时候,更多了一种成熟和持重。他同外公说起下井挖煤的事,说起他因为能读会写被调到地面搞宣传工作,不再下井,在地面上工作认识了矿上的许多人,还说起他的未来。我与外婆认真听着,外婆微笑着,显然对不识字的她来说,有的地方她听不懂,然而,她还是努力地听着,眼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大表哥在说起未来时,眼里散发着一种自信的光芒,更多的是对今后的憧憬。他刚从一个下井矿工变成宣传干事,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工作环境不再有矿井下不可预测的危险,这对外公外婆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大表哥是请假回来看生病的二舅妈的,但从他回来那天起,就有媒人不断上门。二舅妈顾不上还未痊愈的身体,下床来招呼媒人。大表哥却漫不经心,仿佛此事与他无关。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已有人,就是在矿上与他一起工作的女同事。
对大表哥的这场爱情,我始终不明所以。矿上的女同事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引得好多男人瞩目。她虽也钟情于大表哥,但早被副矿长的公子盯上。副矿长与二舅明言,若大表哥还想继续在矿上干宣传工作,就别再去招惹那个姑娘。所以二舅以二舅妈生病为由,让大表哥请假回家。
眼看假期就要结束,但大表哥对前来说亲的人仍是无动于衷。二舅妈无奈,托到外婆家接我的父亲劝大表哥。我父亲的话,大表哥倒是听进去了。在他离开家的头一日,终于讲定了一门亲事。
三
第二年的寒假,我没有像以往,一放假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婆家跑。因为我不想去看大表哥的新娘子,他们的婚期就定在腊月十八。但最后,我还是被父亲带着去吃大表哥的喜酒。
那天,大表哥的婚礼很热闹,家里家外都是道喜的亲戚。大表哥和他的新娘子站在人群里,新娘子害羞地笑着,很幸福的样子,大表哥一脸应付的表情却略显疲惫,但穿着一身新衣的他真是太帅了。我躲得远远的,并未敢靠近他们。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新娘子的出现,对于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个异常寒冷的冬日,藏在外婆家院子后面竹林里的我,为失去大表哥的宠爱而伤心。
举行完婚礼,大表哥没急着回去上班,二舅让他在家里帮着把洋芋种了再走。外婆也说舍不得我,让父亲先走了。那天大表哥与大表嫂背牛粪到山上种洋芋时,大表哥不小心跌了一跤,土坎上的石块将他的额头碰破了皮。等他们回到家里,我终于忍不住跑到大表哥的身边,看着大表嫂帮他清理伤口,我哭了。看到我哭了,大表哥一把将大表嫂推开,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抱着我哇哇大哭。大表嫂被吓坏了,赶紧去找二舅妈。二舅妈闻声而来,笑着看我们俩说:“多大点伤口,有那么疼吗?你们这是干嘛?”二舅妈怎么会知道,大表哥哭的是他失去的爱情,而我哭的是我失去的宠爱。
更让我难过的是,半年后外婆突发疾病离我而去,得知消息时,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我当即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们一家赶到外婆家时,大表哥也赶了回来。我与他再次相拥着哭倒在外婆的灵前,这次没有人笑我们,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孙女,而大表哥是外婆最疼爱的家孙。我们都为失去了最宠爱我们的人而恸哭,仿佛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四
一年后的暑假,来到外婆家的我已经很坦然了。外婆虽已故去,外公还在。大表哥虽不在家,但大表嫂在家,她也是非常宠我的。
那时,我已经小学毕业,刚上中学。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见识了许多。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秘密,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但都把它深藏于心底,不轻易让人瞧出端倪。
那时,大表嫂已经怀孕,但一点也不娇气,依然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家里家外。她抬着衣服到河边洗,同村里的媳妇们热烈地讨论着关于生孩子的一些细节,不时地传来朗朗的笑声,我立在小河边,一时怔住,不知她是否知晓大表哥心里爱的是别人。
又一年暑假,我去到外公家,外公身体不好,住到大舅家去了,我只得住到二舅家。大表嫂的儿子已经半岁了,大表哥依然在矿上上班。能干的大表嫂除了将田土种好,还养着一头牛、两头猪和一群鸡,深得二舅妈的喜爱。除了帮她打猪草以外,我似乎帮不上其它,但她很开心,干完活后,还抽空给我做好吃的。许多时候我是泡在大表哥买回来的书堆里渡过的,一拿起书,大表嫂更不会轻易叫我,不识字的她对读书人是真的爱惜和尊敬。
五
外公也故去后,寒暑假我不再去那个宁静的小山村。直到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大表嫂极力邀请我去她家小住。大表哥和大表嫂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都快上学了。我多是带着孩子们在房前屋后的竹林里,玩躲猫猫的游戏,教他们识字读书,不再去帮大表嫂做什么农活。大表嫂闲下来时告诉我,他们一家就要搬到大表哥的矿上去了,大表哥说孩子们越来越大,她一个人管不过来,矿上的学校教学质量好。我认真地听着,看到她眼里发出对未来无限期望的光芒。
我读大一的那个寒假,大表哥带着大表嫂和孩子们到我家来给父母拜年。孩子们都很乖巧,大表嫂看上去白了不少,搬到矿上后,她不用到田间地头劳作,主要是在家里烤酒卖。第二天,他们一家准备回去时,最小的儿子不愿意离去,还想在我家多住几日,母亲自然特别欢喜,将他拥进怀里孙儿长、孙儿短地叫着。
从那以后,过年时大表哥带着大表嫂和孩子们都要来给我的父母拜年,他们的小儿子也每次来都要住上好几天。
后来,大表哥还是因为学历受限被矿上辞退了,然而他们一家没有回到乡下的村里。大表哥与大表嫂一起烤酒,并用酒糟喂猪,如此方将三个孩儿抚养长大,除了大儿子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外,女儿和小儿子都考上了医学院,如今一个是牙科医生,一个是内科医生。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读书的城市工作,回去的时候少了,与大表哥一家见面的时候更少了,直到去年,他们的女儿出嫁,我回去喝喜酒时,方才见到他们。大表嫂除了鬓间多了些白发外,腰板依然挺直。而大表哥除了头顶稀疏、身体发福外,脸上的皱纹增添了不少,以往志得意满的笃定与从容丝毫不见了。
我怔住了。多年前那个英气勃发的少年,从我心里的岁月深处慢慢走来,越走越模糊。眼前的人是从前的那个大表哥吗?大表嫂拉着我的手,热情洋溢地与我说着她的孩子们,眼里散发出骄傲的光芒。而我的爱人与大表哥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
从故乡到省城,我一路辗转,离乡下外婆家的小山村,是越来越远了。岁月无情也有情,带走了许多,却没把我的回忆带走。有时候,我会想起表哥,想起他十二三岁的样子,想起他带我去挖冬笋,去鸟窝掏鸟蛋的情景……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也许我错了,大表嫂未必不是大表哥新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