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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娜闹肚子，半夜里起来去卫生间方便。方便完出来刚到客厅，脚下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身子失去平衡，就听吧唧一声脆响，小娜结结实实摔到地板上。她当时就摔懵了，半天透不过气来，又不敢大声喊叫，只得捂住嘴不住地哼哼。
　　 客厅的灯啪的一下亮了，大凤一轱辘从沙发上爬起来。她四下一扫，见小娜像一条肥大的肉虫在地板上卷曲着，似要化蛹。
　　 “怎么了闺女，摔坏没有？”
　　 大凤顾不上穿鞋，双手按住沙发，屁股一用力，蹭地一下人就蹿到了地板上。她抱起小娜，也不管脊梁胳膊就胡乱揉起来，边揉边问：“摔哪儿了，摔住奶没有？”
　　 见小娜不说话，大凤用力摇晃小娜。
　　 “你吱一声啊，小祖宗！”小娜终于哭出了声，鸣笛似的由远而近。大凤哄孩子一样：“乖，不怕，有妈在哩。”
　　 小娜一边哭一边埋怨：“妈，你怎么睡的，枕头掉了也不拾起来，我差点摔死我，你知道不知道。”大凤扭头看一眼掉在地上的枕头，赧然道：“一睡着就顾头不顾腚，那还顾得了枕头啊。”
　　 西边卧室的门开了，大卫穿个大裤衩出来，揉着眼不高兴道：“咋回事，这么大动静，拉个屎也不安生，还让不让人睡了？”大凤看着大卫说：“小娜跌了一跟头，怕是跌坏了。”
　　 大凤话音刚落，东边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小娜的婆婆腊梅披一件外罩从屋里冲出来，外罩套了一只袖子，下摆还在地下拖着。腊梅顾不上穿另一只袖子，扑过来扶住小娜，着急道：“让我看看，伤了骨头没有？”腊梅把小娜靠到自己怀里，按摩师似的把小娜浑身揉捏一遍，确信没什么大碍，这才交代大卫扶小娜走两步。
　　 大卫把小娜抱起来，颤颤悠悠在客厅走两圈，像是搀着要临盆的产妇。小娜掐大卫一把，噘着嘴说：“都怨你！”大卫捂着腰眼：“你自己摔倒，怎么怨我了？”小娜说：“临睡前，要不是你让我吃那两块冰镇西瓜也不会闹肚子。”大卫笑说：“怨我，行了吧，咱睡觉去。”说着把小娜架到西屋。
　　 腊梅这才松口气，穿上外套，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打两下放到沙发上，对大凤说：“亲家，睡吧，三更半夜的，又把你吵醒。”大凤说：“看我这睡觉不老实劲儿，老掉枕头。你也去睡吧，别管我了。”
　　 “嗯，你也早点睡。”腊梅嘱咐完回到卧室关上门，轻手轻脚摸上床，怕惊醒老卫。谁知老卫扭过头低声问：“咋了，跟招了贼似的？”腊梅说：“没事，睡你的吧。”老卫一听，发起火来，说：“还睡个鸭子毛啊，这都三点多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老卫睡眠浅，早醒。安定药别人吃半片就睡得昏天黑地，老卫吃两片也不管用，又不敢多吃，怕伤身。平日里，五点不到，老卫就起床去广场散步，现在大凤睡在客厅里，进出多有不便。老卫只有忍住，睁着眼熬到天明再起来。老卫委屈没处撒，憋了一肚子气。
　　 “这女人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时候，还没完没了啦？明天你就告诉她，让她回自己家去。”老卫贴着腊梅的耳朵低声吼道。半天不见回应，趴在腊梅脸上一看，女人早又睡着了，许是装睡，还扯着嗓子打鼾。都说女人没心没肺，这话老卫绝对相信，就是天马上要塌下来，这女人也能睡得着。
　　 老卫一家住的是两居室，实用面积七十多平米，二楼东户，进门左侧是卫生间，紧挨着卫生间就是客厅，右侧是卧室。房间面积虽然不大，三口之家也能凑合。老卫退休前一直从事煤矿工作，在井下当皮带司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休息，月月出满勤。现在突然退休没事可做，正常的生活规律一下被打乱了，用老卫的话说，就像裤裆里撒了盐，天天咸（闲）得蛋疼，每天吃过早饭就到处乱窜，也没个目的，无头苍蝇似的。后来逐渐适应这种闲散日子，半年前又参加一个叫心连心的酷走队，天天沿湖边暴走一个小时，饭后再去广场里散个步，也挺惬意。老伴腊梅也是退休职工，在家做饭，洗衣，晚上去街上跳广场舞。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儿子大卫职业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矿上，在井下辅助单位当机电技术员。
　　 大卫和小娜算是自由恋爱，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小娜还在水厂当水泵工，三班倒。小娜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只好上了个三加二，也是大专。那时候煤矿效益还行，只要是职工子女，全日制大专以上学历，矿上都安排工作。两人谈对象后，小娜上白天班，两人还能在一起，一上四点班，两人就见不了面，到下一次倒班又得十多天，很不方便。两人认识有三个月，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大卫就逼着老卫想办法给小娜调换工作。老卫拗不过儿子，只好厚着脸皮找到水厂领导，要求给小娜调工作，还送了礼，厂里就让小娜当水质化验员。化验员只上白天班，但工资低。小娜当化验员后和大卫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在一起的时间一多就容易出事，不到一年，小娜就堕了两次胎。老卫两口儿一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催促两人结婚。结婚得有新房，那时矿上已经多年不盖房子，房子都盖在了市区，许多职工家属都搬到市里住了。这才是屎紧想起挖茅子，赶不上趟儿。大卫和小娜不想在市区买房，理由是离单位太远，三十多公里，虽然矿上有通勤车，但起早贪黑，天天上班像打仗，太辛苦。最后大卫和小娜一合计，干脆和两个老家伙挤在一起住。和老家伙一起住好处是什么也不用干，吃现成的，还不用交伙食费。
　　 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之家，诸多不便就暴露出来，首先是去卫生间。老卫两口儿上了点年纪，瞌睡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广场练腿脚，天明时回来。想去卫生间方便，这时儿子媳妇已经起床，两人轮流用卫生间。老两口只好等儿子媳妇用完再进去方便。若单是卫生间问题还好办，一到夏天麻烦就更大，光脊梁也嫌热，恨不能把皮剥一层下来。老卫喜欢穿大裤衩，坐沙发上看电视，抠脚抓背也不讲究。但媳妇进门，以前的老习惯就得改掉，在家里还得穿戴整齐。有一次进卫生间撒尿，推开门却见小娜正坐在马桶上一边方便一边看手机。老卫说一句，怎么不锁门？扭头出来。好在小娜也不计较，都是一家人，难免磕磕碰碰，习惯就好。但老卫不行，脸皮薄，要面子。
　　 时间过得快，两年转眼就过去。四口人刚刚处得和顺，小娜又生了个胖小子。老卫两口儿高兴得合不拢嘴，天天乐得屁颠屁颠的，逢人便夸小娜会生。小娜虽然不是生在富贵人家，但生完孩子后嘴竟刁起来，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鲫鱼汤、下奶猪蹄一吃就吐。老卫两口儿实在没辙了，打算请个月嫂伺候小娜。小娜说不用请月嫂，让她妈来照顾她就行。老卫两口儿一听，偷着乐了好久，还有这等好事，不花钱就能请保姆。老卫两口儿满口答应。其实也不用专门去请，打一个电话，要不了半小时，大凤准到。
　　 也正应了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让老卫两口儿想不到的是，大凤一来竟不走了，晚上就睡在客厅沙发上。老卫两口儿知道错打了算盘，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2
　　 孙子满月的时候，老卫两口儿把亲朋好友、原来单位要好的同事请到饭店，热热闹闹办了一场满月酒。回到家，趁着酒兴，腊梅拿出五百元钱交给大凤，拉着她的手说：“亲家，这一个月没白日没黑夜的，辛苦你了，你也该回去好好歇息歇息，清净清净，养养身子。
　　 其实大凤在卫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多了一个吃闲饭的。腊梅也只是客套一下，把大凤打发走了事。
　　 大凤也不客气，接过钱往裤腰里一掖，一本正经地说：“一家人还客气，也帮不上啥忙，再说一个人在家怪凄惶，我喜欢热闹。”
　　 “就是。”小娜抱着孩子从卧室出来，许是喝了点酒，满面红光。“妈，你让我妈一个人回去孤孤单单的，除了抽烟喝酒就是赌博，半夜里还有野男人敲门。咱家也不多她一个，无非多添一碗水一双筷子。”
　　 大凤听小娜这么一说，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骂道：“你个死丫头胡乱编排人，有你这么说娘老子的吗！”
　　 “小娜说得也对。”腊梅有些不自在，恨不能去厨房拿菜刀把手剁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把大凤撵走不说，几百元钱反倒打了水漂，腊梅肠子都悔青了。
　　 既然小娜不让大凤回去，腊梅再也无法提起这件事。大凤就在老卫家安心住下来。
　　 大卫对自己丈母娘的了解可谓深入到骨头缝里。孩子感冒咳嗽，一家人慌得手忙脚乱，只有大凤盘在沙发上，上身直挺着，蛇精一般：“我早就说，宁愿让孩子热点也别让冻着，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咋样，应验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大卫没好气地揭穿她：“妈，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大凤还嘴硬：“我就是说过，你们当做耳旁风。”小娜劝大卫：“她脑子有问题，你跟她计较什么？”类似的事还有不少。老卫一家算是明白，大凤不但脸皮厚，而且瞎话张嘴就来，一点都不脸红。
　　 若是对谁心生厌恶，那么一看见这人就不顺眼，浑身都是毛病。现在老卫一家看大凤就是如此。大凤不但好吃懒做，还在客厅吸烟，搞得乌烟瘴气。小娜吵过多少次，大风也说戒，就是戒不掉。
　　 大卫和小娜刚交往的时候，腊梅曾说小娜哪儿都好，就是个性太强，怕是以后大卫降不住。那时大卫和小娜天天黏在一起，如胶似漆，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忠告。这里面有多少爱情成分谁也说不清楚。两人也从不考虑柴米油盐等家庭琐事，更不用说什么责任义务，反正父母包办一切。不过小娜比大卫会算计些，每当大卫欲火难耐，按捺不住时，小娜总会适时地提出一些条件，比如要大卫把工资交给她保管，私房钱最好也交出来，如果不交，一旦发现，对不起，大卫只有当太监了。那时大卫正箭在弦上，别说一个条件，就是把头割下来也愿意。
　　 小娜生活在单亲家庭，在她八岁的时候，那个男的——小娜说她父亲时总说那个男的——抛弃我和我妈和另一个女人过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那个男的错。这么多年，我和我妈相依为命，什么苦都吃过，到现在我妈还住在单身宿舍里，用罐装液化气做饭，屋里油腻腻的，还有一股发霉的烂白菜味儿。
　　 大卫去过职工宿舍，清一色的四蓬楼，矿上单身职工住在里面，有的三人一间，有的四人一间。有些单身职工结婚后也住在里面。公用卫生间里摆满洗衣机和夜壶，有人把液化罐放在过道，在过道里做饭。后来矿上盖了宾馆式的职工公寓和商品楼，单身职工都搬到公寓去了，带家属的大多买了商品楼住楼房了。职工宿舍一下空出许多房间，小娜家在隔壁又要了一间房，母女俩才分床睡，那时候小娜已经上初中。
　　 小娜的父亲以前在井下干机电，人也老实，对大凤母女还算可以，就是有一条，好赌。赌友们多是熟人，还有家属。经常在一起打牌的就那么几个人，今天你赢我，明天我赢你，赌友们说这叫肥水不外流。有一个女赌友，三十来岁，打牌老欠账，而且总欠小娜父亲的账。时间一久，欠的账就多起来，累积下来也有几千元。其他赌友玩笑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大不了让她陪你睡一觉。小娜父亲也笑说又不是千金小姐，睡一觉也不值几千块。女赌友也不在乎，还骂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虽然是玩笑话，谁知两人真的就像三九天的萝卜冻（动）了心，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大凤闹过、求过、哭过，终究是拗不过男人，两人只能选择离婚。小娜父亲和女赌友组成了新的家庭。小娜父亲说是女赌友逼他离婚，她说她肚里有了他的孩子。小娜父亲自知对不住小娜母女，倒也识趣，净身出户。说是净身出户，家里除了一个冰箱和一台纯屏电视，其它的没一件值钱的东西。两只箱子，还是皮革的，摞在一个用角铁焊的架子上，还有一个实木柜子，这是最像样的一件家具，东南角放一张双人床，还是两人结婚时单位发的，靠门口一张桌子上堆放着锅碗瓢盆吃饭的家什。
　　 那个男的和女赌友结婚后便调到了其他矿。大凤经常唆使小娜隔三差五找那个男的要钱，不给钱就呆在那个男的家里不走。那个男的日子并不好过。小娜的后母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两人对小娜还说得过去，毕竟心里有愧，只要小娜一去，便热情招待，家里没钱就出去借钱，也没多少，一百二百的。那时候工资低，一个月就几百元钱。小娜和大卫订婚时，那个男的也来了，还给了小娜两万元钱。毕竟是父女，骨肉亲情割舍不断。
　　 大凤坐在靠椅上，吊着脸，也不理那个男的，接过钱往屁股底下一塞，翻着眼说：“别以为给两个钱就完事了，以后生孩子，上学，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得花钱，这个钱你还得出。”那男的穿一身油花花的工作服，一脸无奈，所有的艰难都刻在上面。他勉强咧一下嘴，枯瘦的脸上沿着嘴角漾出一圈圈皱纹，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你看我身上有啥值钱的都拿去。”大凤光着脚丫蹬在小凳上，手里夹一支烟，眼里要冒出火星子：“老娘恨不能掐死你个老龟孙。”那个男的也不敢还嘴，只是扭头将屋子瞅了一遍。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家，眼前的两个女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现在却无法靠近。他站在屋中间，一会儿望着大凤，一会儿看看小娜，想说点什么。小娜只顾收拾自己的旧衣服，也不看他。那个男人自觉无趣，就说：“小娜，爸走了，有事给爸打电话。”小娜也不抬头。大凤将嘴里噙着的烟头向那个男的吐过去：“呸，你有什么资格当小娜爸？你不是她爸，忘恩负义的东西！”那个男的加快脚步离开这个家。大凤光着脚板追到门口，指着那个男的背影骂，祖宗十八辈都骂出来了。那个男的低着头，害怕被熟人认出来。他心里充满怨恨，不是恨大凤母女，他是恨自己，为一时的冲动搭上自己后半生不说，还祸害了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真是孽债，这一辈子怕是偿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