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晌午，疃垣村那两只该死的喜鹊在高大的苦楝树上不厌其烦地叫着。
　　 絮聒不休的噪音，吵得王光头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如在床上烙饼。农家人再忙，这大热天还是要午睡的。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到院子里抽几根香烟。当地人有一种说法：喜鹊叫，客即到，结果只对邻居张家有效。
　　 “报喜鸟总不能比公鸡打鸣还要要勤快吧？还让不让人休息了？”王光头心烦意乱。
　　 这棵苦楝树是邻居张老汉家的，说来也巧，自从喜鹊来树上筑巢，他的儿媳就怀上了，等着七八年的大孙子终于出生了。有人告诉他，这是喜鹊的功劳。不过，在村里有文化的青年人看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儿，完全没有科学依据，但是张老汉在“算命先生”的诱导下，深信这是一种富贵鸟、吉祥鸟。家人特别是张老汉对这棵树及树上的喜鹊感激涕零，像供奉神灵一样小心地伺候着。一闲下来，便拿着梯子靠上去，给鸟窝加一个盖，窝里放入柔软的干苔藓，非常舒适，冬暖夏凉，还不必担心风吹雨打。丝毫不逊色于大孙子的待遇，有村民戏谑道：“今天给鸟孙子铺床了没有？”
　　 “还没呢。马上！”张老汉笑魇如花，很喜欢别人开这样的玩笑。
　　 可这棵树长得比较茂盛，树冠有一半伸到了王光头的院子里，两家只是一墙之隔。每到深秋，一阵秋风过后，楝果落得满地都是，隔一两天便要打扫一次，很头疼。自从前年来了两只喜鹊在树上搭了窝，老张家喜事连连，先是孙子出生，再是儿子买彩票意外中奖，虽说只中了几百块，但总比没中强，这都是沾了喜鹊的光。反观老王家，祸事不断，先是自己干活把脚崴了，再是老伴生病住院，说是得了子宫肌瘤，人都老了还得这种怪病，虽说是良性的瘤，但毕竟是要动手术刀的，听着就瘆人。
　　 真是一家欢喜，一家愁。连王光头这个不太迷信的人也变得迷信起来，他找过杨半仙算过卦，说要弄走那棵苦楝树或赶走喜鹊，至少要改变现状，否则他家三五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听得老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还得了，夫妻俩开始商量对策，找张老汉商量，提出了好几种方案：一是将树挪走，栽在别处；二是砍了，由老王按市场价的三倍来赔偿老张的损失；三是将树削去一半，不准树枝伸过来。至于其它的方案，王光头一时还没有想好。
　　 这三种方案在老张这里都被“枪毙”了。老张也找奇人看过相，算过命，说法与老王的完全相反。所以无论哪一种方案都不行，那简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不，严格地说是怕要了大孙子的命，自己的老命倒不值钱了，张家的血脉传承下去才是头等大事。
　　 两家人本来能和睦相处，现在变得剑拔弩张，近两年大吵小吵已经不下百回了。这是远近皆知的公开秘密。老张的媳妇曾拿着农药到王家喝过，不过没死成，被人从口中灌进了大量的肥皂水给救活了。老张曾扬言，他家的这棵楝树如有个三长两短，他和老伴就死在老王家，以死相威胁，王光头急得锃亮的大脑门立马长出了褶子。为此，村干部及派出所都来人调解过，可是无济于事。后来，老王又去请示“算命先生”，人称杨半仙的杨婆婆，据说是算得最准的，许多村民都相信她。哪家走失了猪，只要她卜上一卦，准能找到。她的话不会有错，王光头笃信不移，尽管有人说王光头脑上无毛，佛光高照，聪明绝顶，但是在他看来，自己不及半仙的百分之一。
　　 这次杨半仙下了最新的“指示”：毁树不太可能，退而求其次，捣毁鸟窝，赶走喜鹊也可以消灾。为此，老王心甘情愿地付了不少卦资，感觉钱付得越多，心里越踏实。这可不像平时买人家一斤饼干还要多拿一块尝尝的抠门相。今天咋就变了一个人呢？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最近，王光头一直在苦思冥想，究竟用什么办法呢？想了几个月了，还是一头雾水，真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口。也许在别人看来，光头是聪明的象征，可是此刻他觉得自己笨死了，简直可以跟家里那头大肥猪媲美了。
　　 老王端出一把躺椅，躺在上面，躺椅不禁摇了几个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一边吸着他那廉价的红塔山牌香烟，一边抬头观察着隔壁树上的鸟窝，当一阵吹过时才能瞥见它的一隅。对，是那两只讨厌的家伙，它们总是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没了。还总不把自己不当外人，时常下来飞到老王的院里子寻找食物，有时竟敢鸡口夺食。这些都不打紧，关键是杨半仙说就是它们的出现给老王家带来了霉运。他越想越生气，想起小时候拿弹弓打鸟的事，一打一个准，可是现在没了“作案”工具，加上老张的威胁，真要闹出人命，说不定自己还要坐牢。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邪恶”的念头，打碎了牙齿只能咽到肚子里去。他不停地抽着闷烟，一连吸了几根，地上丢得零零散散的烟头中最后丢的那根也没抽几口，还冒着烟呢。在一旁吃食的小鸡吓得逃之夭夭。
　　 过了一会儿，喜鹊可能是良心发现，竟然不叫了。王光头向树上作了个揖，然后回屋继续睡觉。兴许是累了，他进入了短暂的梦乡。
　　
　　 二
　　 “不好啦，着火啦！来人啊，快救火啊！”
　　 王光头睡梦中，听到有人高喊，倏地从床上弹起来便往外跑，看看自家的屋子，没起火，环顾四周，隔壁老张家的楝树上正冒着烟呢。此时树下已经围着一些人。
　　 “这是哪个缺德鬼向鸟窝下的黑手？”
　　 “还有哪个，肯定是……”这人欲言又止，向隔壁老王家使了使眼色。
　　 众人议论纷纷。
　　 ……
　　 “我的大孙子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秃子，我跟你拼了。”听到喊声，张老汉哭天喊地地从屋里冲出来，此时他也在午睡，这喜鹊叫声不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反而像催眠曲一样，是一种高级享受。
　　 村民们闻讯纷纷赶来，脸盆、水桶碰得砰砰响，摆满了一地，可是到现场一看，真是“晒干的蛤蟆——干瞪眼”，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唉，也不说清楚点。原来只是鸟窝着火，浓烟滚滚。许多人抿着嘴想笑，但是又不敢明笑，这要是让张老汉夫妻俩知道了，非得找他拼命不可。谁都不想做出头鸟，谁都不想冒这个险。在这些人看来，一个鸟窝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了就没了，没了反而耳朵清静许多。小李越想越想笑，悄悄地转过身子，咬着牙，捂着嘴巴，心里早就笑哽了。
　　 小赵发现后问道：“你笑什么？”
　　 “我老婆生孩子了。”
　　 “喏，你老婆不在这儿吗？”小赵指了指身后的小李老婆。
　　 俩人心照不宣，忍俊不禁。
　　 “两个小兔崽子，只知道笑，快去救火，要出大事了！”老支书大吼道。
　　 于是两人悻悻地冲入人群，开始爬树，可是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手脚无力，长得肥头大耳的，根本爬不动。好几十号人中也有孩子，可是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不像以前的孩子皮糙肉厚的，能上树，可下塘。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大喊一声：“谁会爬树？快上啊！”
　　 大家都用诡异的眼神鼓励别人上，只有张老汉，都六十好几的人了，长得面色红润，最近十年，体重一下了蹿了二十多斤，由原来瘦猴子变成了现在的胖熊猫。努力地试了两次，根本不可能，就是上了树，那枝桠未必受得住。他的老伴急得在地上直打滚，因为“算命”的说过，这鸟窝连着大孙子的命呢。这要是有个意外，那还了得。这一搅和使场面更加混乱。
　　 “老张叔你不是有梯子吗？”有人提醒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情急之下，老张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老张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屋里搬出梯子，靠上去，老张双腿发抖，正准备上去。这时候有一个人竟然从树上下来，已经将火灭了，并将没有烧完的鸟窝摘了下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光头。各位不禁要问了，这王光头哪来的本事？人家小时候习过武，现在仍保持着魔鬼身材，用“身轻如燕”来形容也不为过。别人不行，他行！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帮了这么大的忙，众人皆以为两位“冤家”从此会相逢一笑泯恩仇。
　　 可谁知，老张看着他就来气，破口大骂：“肯定是你放的火。现在还来假惺惺地救火。你就盼着我家倒霉！”
　　 “老张头，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天地良心啊，我怎么会干这种缺德事呢？我是想挪走这棵树，可是也不会背地里使坏，那不成小人了？”王光头与他已经好多天没说过话了，一说话便吵。今天也不例外。看样子今天又有一场好戏可看了，吃瓜群众们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大，几个小伙子开始起哄了：“捶他！揍他！”
　　 疃垣村有个姓魏的耄耋老人，民国时上过小学，他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听得直摇头：也不知道让谁揍谁，这要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小学语文没学好，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说也奇怪，村民们突然屏息凝视，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现场只能听到张老汉的叫骂声、哭泣声，还有他老伴躺在地上的哼哼声。王光头气得嘴巴直哆嗦，抛出一句雅语：“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走。”扭身便走，谁知被张老汉死死地缠住。
　　 “你说清楚了，谁是小人？”老张气得满脸通红，像喝醉酒的张飞，大眼瞪着王光头的小眼。
　　 “放手，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啊！”王光头又瘦又高，比老张差不多高一个头，他双手伸向上方，做出毫不设防的姿态，“大家看啊，是他没理在先，还胡乱抓人，这是逼我动手了啊！”
　　 大家都知道王光头的实力，年轻时几个小伙都近不了他的身，曾经把三个挑衅他的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为此还赔了不少医药费。后来年龄大了，反而收敛了许多，不想把事闹大，不再轻易出手，即使跟老张经常吵嘴也不曾动手打人。
　　 “切，你吓唬谁呢！”老张不屑一顾，继续不依不饶，嘴巴骂骂咧咧的。
　　 突然，王光头一个抱摔，老张应声倒地，不断地呻吟着：“哎哟，我的腰断了。”
　　 有人见打架了，上前去拉。有人则打了110，接警后，当地派出所沈所长马上亲自带人来现场处置。这可不能掉以轻心，上次喝农药自杀案也是他来处理的。那次庆幸没事，这次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大事呢。
　　 沈所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发现了，俩人竟然像小孩子似的，坐在地上理论理论，你来我往，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激烈场面。真正做到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看样子刚才老王点到为止，并没有摔伤老张。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感觉没劲，也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十几个本家亲戚和热看热闹的小孩子。
　　 “怎么了，矛盾已经解决啦？”沈所长感到非常疑惑，这根本不像二位的风格啊。
　　 “我赔他一个窝了，喏，就在树上。他还缠着我，说是我放的火。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王光头解释道。
　　 “有什么证据吗？”沈所长问。
　　 “有，这个红塔山牌烟头在鸟窝里发现的，还没烧尽，是他抽的，他家院子里经常能看到这种烟头，这个我老熟悉了。”张老汉又打悲情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孙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跟你王光头拼了。”
　　 “这鸟窝跟你家孙子有什么关系？哦，你瞧我这记忆。”沈所长想笑，但是不好意思笑，“带我去老王家院子看看。”
　　 原来，刚才俩人吵得不可开交，老张以死相威胁，如果不还原鸟窝，他就死在王光头家，王光头有了上次老张爱人自杀的心理阴影，加上刚才又被逼无奈摔了人家，虽说没伤着人，但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只好把自己做的最精致的鸟窝赔给了老张。这个鸟窝是怎么来的呢？为什么要做呢？
　　 原来王光头在三大方案都被否决后，只好另辟蹊径。本想把这个最精致的鸟窝安到离家远一点儿的树上，希望通过这种文明的手段引离鸟儿，以此来给自家避祸。可是这计划还没有实施，又出了这档子事。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从何说起，我若真的想烧，又怎么会做这个鸟窝呢？”王光头感到很委屈。沈所长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肯定另有玄机。所以当即决定进行现场勘察，要查出幕后黑手。
　　
　　 三
　　 沈所长与几位村民来到了王光头的家里，仔细堪察了现场，确有可疑之处。老王是个大烟鬼，家里那种红塔山牌子的香烟盒丢得到处都是。沈所长分别询问了王光头的家人及相关村民，证实他中午确实没有出院门，再说想要用烟头放火实在没有必要，干嘛要留下证据惹人怀疑呢？直接摘掉鸟窝不是更省事吗？他百思不得其解，那烟头是怎么上去的呢？难不成是飞上去的？
　　 对，会不会是喜鹊衔上去的，那它为什么要衔上去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用烟头当材料做窝，二是当成了食物。
　　 这两种推理都不大站得住脚，张老汉把窝弄得那么舒适，两只喜鹊没道理还要垒窝。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那只能是当成食物了。烟头与食物截然不同，除非烟头上粘有食物。
　　 沈所长想到这里，豁然开朗，把脑袋一拍，马上在王光头的院里子和家里找喜鹊喜欢吃的食物。一眼便看到了给鸡吃的碎玉米搅拌的食物，恰巧鸡食盘里还有一个熄灭的烟头。这只是猜想，为了证实一下这个推断，沈所长特意将烟头周围粘上玉米碎粒儿，而且烟头还是点着的，专等鸟儿来吸食。
　　 他们在暗处等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乌鸦从空中落下来叼走了烟头，不过烟头已经熄灭了。为了进一步证实这种推理的可靠性，另一位民警从烧坏的鸟窝里找到那个残留的烟头，通过现代的技术鉴定，上面确实粘有玉米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