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称呼(小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个故事荒唐而令人捧腹,如果你认为它符合生活的逻辑,人们不会同意;如果说不符合,我当然难以接受。
一
冬向珍是村子里有名的乐观女人,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开怀的笑起来特别响亮,竟比妙龄女郎的笑声还要清脆圆润!所以大闺女小媳妇、庄稼汉小伙子,一有时间就来这里寻个趣逗个乐,直到笑得肚子疼起来,才恋恋不舍地走去。由于她在家族中辈份大,以至于那些鸡皮鹤发、满嘴跑风的老头子也常来她家呆一会儿,打个趣,说几句不三不四的离谱话,然后迈着快活的步子欣然离去。
这个平凡而招人喜欢的女人,我们不能没有几笔肖像描写。
冬向珍长得高大并显得健壮,满头黑发用篦梳在脑后拢成一个非常整齐的结,使她这个五十多岁的乡村女人至少年轻了十岁;不太宽阔的额头几乎没有一道皱纹,并且闪烁着一层兴奋而和谐的光;当她尽情地欢笑时,左右眼角才出现几道细浅的鱼尾纹,充分显示出对称这一美学要件;宽鼻梁、黄眼珠、淡眉毛、嘴唇也薄得像两页厚纸一样,运用起来相当灵活。
然而使人惋惜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冬向珍的笑声变得低沉了,慢慢又缄默了,即使强颜为笑,那眼神也总是蒙着一层愀然的阴影,眼角的鱼尾纹也逾来逾粗密、深邃了。
人家娶媳妇、嫁闺女,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敲锣打鼓放鞭炮,咱在一旁看热闹。”她原来发愁的是两个儿子的婚事呀。
大儿子叫常有,已经二十四岁,二儿子叫常富,也二十二了。前些年,冬向珍曾请一位先生给两个儿子相过面,听相面先生说,常有地阁方圆,有地之富,将来财锦丰盈,必有美妻临门;常富呢,天庭饱满,有天之贵,定然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又说他印堂稍陷,虽说妻子貌丑,必有贵子降临!相面先生竖起大拇指对冬向珍说:“老嫂子你是上等之命啊!荣华富贵,一应俱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冬向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喜悦,小跑一样快步来到隔壁的玉山家借了五元钱大大方方地塞到相面先生手里。
而一晃两个年头过去了,别说荣华富贵无影无踪,就兄弟一对儿,还是两条光棍,美妻贵子在梦里倒也时而出现。
说来达尔文老人的进化遗传有些太不公平!两个儿子竟都像仿他爹,心眼死板得枯井无波,嘴巴笨拙得像拴着个秤砣,人样儿长得还不算太丑,粗眉细眼胖脸膛,就是闺女相不中。无论当娘的怎样着急,他俩倒很能沉得住气,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媳妇这个概念,脸上时常挂着一种憨直的笑。
也许,这里需要提及两件事,才能彻底完成弟兄两个的内心写照。
由于冬向珍的热心张罗,曾上门做媒的倒也不少。那次,媒人要领着常有去相亲,冬向珍当然是又恢复了咯咯的笑声,并且好好嘱咐了儿子一番,让他带上精装大前门香烟和一包糖块,又带了五十元钱,如果看看都没意见,就给了人家,算是交了定钱。
常有来到那闺女家里,害羞得不敢抬头,脸红得唱关公绝对不用化妆,胸口像笼子里装了只活老鼠,跳得能听见碰撞声。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婆走进来,常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嘴唇吁动了几下,硬是说不出话来。
经媒人介绍,常有才知道这老太婆正是那闺女她娘。未来的丈母娘亲热地问:“吃罢饭了吧?”
“嗯,吃罢了……菜米饭。”常有诚恳地说着,呆滞滞地笑一下。他掏出一把糖块递过去,倒很大方地说:“拿住,吃吧。”
老太婆苦苦地笑着,接过硬塞到她手里的糖块,说:“中、中。”
常有呢,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了,心里跳得更厉害,两手总是没地方放,他局促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攸然摸到了那五十块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条绳索似的使劲搦着。这时,他的脑子里倒转动开了,他想:未来的丈母娘既然说“中、中。”一定是看中我啦,愿意啦!他猛一下把钱掏出来,往老太婆手里一塞,说:“拿住吧,五十块!”
老太婆很尴尬:“这,这是做啥?”
常有倒很爽快地说:“这是老规矩,先交了定钱。”
老太婆有点发窘,硬是把钱又塞回他手里,不自在地说“不要,不要,有钱、有钱。”
见她确实是真心实意,常有也不过分客气,只好又把钱放回原处,心里想:钱还是借的玉山家的,这笔钱又省了!
老太婆失望地长吁一口气,随便说了句:“俺闺女长得不好看,丑的很……”
常有打断她的话,满不在乎地摇着头说:“不要紧,那不要紧,俺娘说了,不图长得样儿多好看,图个下茬儿就行啦。”(地方口语:能生孩子的意思)
老太婆惊愕地一怔,哭笑不得。突然,从里边房间跳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闺女,就像受了谁欺侮似的满脸愠怒,从床上抓起常有的糖块儿,往他衣兜里一塞,命令小孩子似的吼道:“快,你快给我走,离开我这家,快!”
就这样,常有满怀纳闷地被撵走了。后来,陆续又有几次媒人上门,而一个个又都吹了,不是嫌人丑人傻年龄大,就是说家穷房破庄宅小,冬向珍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无关人们的焦急与忧虑,岁月却是那样飞快地流逝着。细心的人发现冬向珍的额头竟隐约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皱纹。这年春节,她让别人给她写了这样一副对联:过了一年又一年,年年结婚没有咱。门楣:再等一年。乐观的女人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幽默。终于又等了一年,常有二十六啦,婚事还像商店门前的石膏模特儿一样无人问津。
常富呢,趁年龄还不大,可不能都耽搁过去,该给老二操持了。常富除了比常有年轻两岁,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扣出的毛胚子。那是正月十六,媒人要领他去相亲,冬向珍小跑似的来到隔壁的玉山家,借了一身崭新的衣裳,蓝色巴拿马裤子,线条笔挺,军绿褂子,晰晰闪光,锃亮的皮鞋也一尘不染,火车头皮绒帽更是炫耀。冬向珍上下打量着,咯咯的笑声又响起来,哼,咱的孩子用好衣裳装扮起来,也不比别人差!就是衣不合体,太窄小了!冬向珍灵机一动,又借来玉山的尼子大衣,呵,这倒气派啦!她一直送常富到村外,千叮咛万嘱咐,到那里不要说多余的话,但也要灵活点,就是说话也不能光说实话,拣好的说,添个枝加个叶儿,也不要紧,能定了就算准了。常富也含笑不住的频频点头。
冬向珍额头上的皱纹又舒展开了,一面哼着《朝阳沟》里高洁的风韵:“昨夜晚我老婆儿做了一个好、好、好梦……”步子轻捷地奔回家,等着随心逐愿的好消息。
来到女方家里,那闺女的哥哥先陪常富坐着。门外挤满了观看热闹,欣赏美婿的人,并窃窃交谈着俏皮的趣话;常富眨巴的眼睛直盯盯看着脚上的皮鞋;也许是皮帽子太重,脑袋要缩进脖子里似的,嘴也像被谁捏着,试了几试没张开,他更紧张了,外面寒风凛凛,他鼻尖上的汗珠子却一个个地往下滑,身上也觉得湿漉漉的,窄小的褂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似乎猛吸一口气就会崩裂。他急促地呼吸着,想掏个什么东西擦擦汗,一下子摸住了衣袋里的香烟,才惶然又忘了这一重要礼节。
等他掏出一支烟递给那闺女的哥哥,又没话可说了。他觉得后脊背和两鬓往下流着汗,浑身不自在,心里埋怨着:玉山的衣裳太小啦。他干脆脱下妮子大衣,胡乱叠放在椅子上,坐到屁股下面;他又摘下皮帽子,立刻,满头雾腾腾的冒着热气,脑壳里像沤着一团火似的,外面的人轰然笑起来,不知哪一位调皮的孩子喊了一声:“呦,刚下笼的热馒头,快吃吧!”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常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听到喊声,以为可能是让他吃饭,急忙摆着手说:“是让我吃饭?真是一点不饥。”略一顿又补上一句“清早吃的肉饺子,我吃了三大碗。”(这里的民俗正月十六早起吃饺子)。
外面的人前仰后合,简直捂着肚子笑起来、那闺女的哥哥像动了肝火似的把外面的人撵走了,笑声又在大街上一阵阵爆发开来。
常富的心里却轻松多了。一会儿,媒人走进来小声对他说:“人家闺女要给你说说话儿,你可不要乱说,光拣好的说。记住了吧?”又叮嘱几句就走出去了。
随后,一个穿着入时的闺女走进来,模样长得不算多好看,却也凑合,常富心里咚咚直跳,他慌忙站起来,吃力地问:“……你……你就是吧?”
那闺女从嗓子眼儿哼了一声。坐到床上,问常富:“你二十几啦?”
常富想了想:“你是说周岁还是虚岁?”
“虚岁。”
“二十四啦。”
闺女紧接着又问:“你家几口人?”
常富似乎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四口……我爹、我娘、我哥还有我。”
闺女连珠炮似的又问:“你哥结婚了吧?”
“啊?嗯?……还……还没有。”常富唐突地说。
那闺女不满地又问:“还都没结婚?”
常富突然意识到又说串嘴了,我娘和媒人不是让我拣好的说吗?他在后悔和慌乱中急忙更正:“不不……俺……俺爹早就结婚了。”
那闺女再也憋不住了,捂着涨红的脸跑了出去。
二
自然,冬向珍的梦依然是梦,媳妇被别人娶走了。笑声听不见了,冬向珍的脸上又布满一层又黯又厚的阴云,泪水在眼帘里转了几圈儿,扑簌簌掉下来。这大概是她平生第一次掉泪!是啊,两个儿子娶不上一个媳妇,孙子孙女更没影儿,自己已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天那,我老冬的命难道就这样苦!
她首先埋怨自己的孩子没本事,傻瓜!笨蛋!不过又一想,孩子是自己生的,只能怪自己没技术,尤其是他爹那个老实疙瘩,给我造了这样的孽。
然而冬向珍毕竟不是笨女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的先天不足是无法改变了,只有从其它方面改变条件,比如说钱多了也可以买个媳妇呀。她娘家有个堂兄弟,是个包工头,在太原搞建筑,人家光在银行里就存着不少钱呢!冬向珍早想让常有跟他走,咱的孩子虽说脑子不好用,但是能卖力气。
那天她听说堂兄弟回来了,就急忙跑过去,把意思这么一说,堂兄弟也很高兴,他说刚刚开了一个新工地、正需要人。就让常有跟他一块走了。
真的,停了两个多月,堂兄弟回家就先捎来五百块钱,还说常有很能干,力工中他的工资最高,现在又让他学技术活儿,以后就可以拿技工工资了。冬向珍紧紧搦着从没摸过的这么多钞票,又咯咯地笑起来:“他舅,就把常有交给你啦,让他好好干吧,学会手艺比啥都强,家有千顷地不如有手艺!对啦,让常有回来时也买一身好衣裳,就照你这样的买。”
冬向珍做梦都盼着自己的孩子阔阔气气风风光光地回来。果然,又停了几个月,常有真的回来了,穿的戴的都和他堂舅的一模一样,人家说是什么呀?对啦,西装!管他什么东装西装,反正咱的孩子够神气的了!冬向珍上下打量着,像欣赏一只世上稀有的北极熊似的!她逢人便说,俺常有当工人啦,不,比工人还要强,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哩!
在那秋梢九月,这消息也像那柔美轻盈的榕絮一样满村飘着!冬向珍觉得门外的小溪也对自己唱着、跳着,大闺女见了更是热情地称呼,亲切地欢笑,真是不同以前了,是不是……冬向珍终日想着的美事儿终于降临了,没过几天,本村一个以说媒为专业的个体户走进了冬向珍的家门,她说:“北庄有个闺女,比常有大一岁,人长得一般……”
冬向珍按捺不住地打断媒人的话:“大一岁不算大,中。”她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拿出一包糖果,兴高采烈地说:“先尝尝,这都是俺常有回来时拿的,在外面当工人啥都能买上。”
媒人剥一块糖果放进嘴里说:“闺女性格很老实,人家也想找个老实的小伙子,流里流气的还不愿意哩,我全村寻了个遍,就看咱常有是个茬儿。”
“对,咱常有一辈子办不了跑锚的事儿。”
媒人狡黠地看着冬向珍说:“就是啥,闺女有个哥,也才成了亲,花了不少钱,光外债欠了人家好几千多,想从他妹子身上使五千快钱。”
冬向珍心里一震,看着媒人骨碌碌闪动的眼神,惊讶地问:“五千?”
“对,再买几身好衣裳就行了,别的啥也不要。恐怕就这还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哩,人家说咱这地方太穷,虽说他们那里也不富,但女盼高门呀,谁不想把闺女嫁到好地方?”精明老练的媒人说的真是委婉动听。
冬向珍心里琢磨着,五千!好大的数目,再买几身好衣裳,乱七八糟的时兴的东西再买一摊子,少说也得两千多,结婚典礼、烟酒菜肉什么的,好家伙,全部下来离一万恐怕就不远啦,她心里抽搐了一下,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也许媒人可能都是业余心理学专家,他完全看透了冬向珍的心事,轻轻笑一下说:“老冬嫂啊,全村老少都知道你是明白人,性格开朗,肚量又大;你想想,无非也就是五千快钱的不是,买几身衣裳啥的,媳妇是咱的了,啥还不给咱带过来?你怎么也糊涂了?”
冬向珍又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买几身衣裳也应该,现在有了,过了门就不用买了,再说,咱的孩子不是以前了,能挣钱啦!这机会难得,不能错过,推迟一年又长一岁,更可怕的是一旦常有回了家就更难办了,咱的孩子啥底板儿自己清楚。凡事拿定主意,冬向珍从不犹豫,她大大咧咧地说:“中,不过,你再给人家搞搞价儿,真不行,五千就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