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惠州的时候，上班的路上，或者是遇见男人或者是遇见他老婆。
　　 大约是缘分，女人见了我们两口子总是客气，哎呀呀，吃个苹果吧，哎呀呀，吃个梨吧。有一次妻子问我：嗳，要是咱真地吃她一个梨子，你说会怎样？我开玩笑，她肯定要恨你好几天，就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
　　 他俩一人一个水果摊，可是生意都不是很好：男人态度有点粗暴，不论是谁，斤斤计较不说，总摆出一副要找茬生事的样子。一个卖东西的人喜欢横眉立目，大约是天性。而有人要买女人的东西，女人就紧张得不得了，和善的脸上没了笑容，换上如临大敌的肃穆，而且账目反反复复算不清，算到最后还是会错，让那些脾气急躁的人不耐烦。买别人的东西总有些折扣，例如你要是买二斤芒果，难免会搭上一小枝新鲜的荔枝作为鼓励。而在他们这里，这点甜头是没有的，男人的眼睛瞪得溜圆：我们是实在人，不搞那些花架子！
　　 有时候看见女人手忙脚乱的把账目越算越迷糊，就问她为什么不用计算器，那不过是二斤苹果的钱。她叹口气：我不识字，买了也不会用。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妈妈也不识字，当年卖瓜子的时候，也不会用计算器。
　　 男人的脾气时好时坏，不过坏脾气的时候不敢对着别人，都是对着他的老婆。偶尔两个水果摊连在一块，那就是男人在对着他老婆发脾气。等他发完脾气，推着水果摊气哼哼地走开以后，女人才拿出一家之长的气概，哼，懒得理他呢！五十几岁的人，才透出一点少女的顽皮，不是甩手、跺脚，也不是歪头、甩发、噘嘴、凝眉；而是在眼里，在已经快眯成一条细缝的眼里，让一点调皮的光流露出来，以表示她的不屑。瞧她那神情，仿佛男人不是相随人生，携手共渡难关的伴侣，而是已经长大，不再喜欢听自己的话的孩子，虽然不听话，却与她血肉相连。这个穷困的母亲，能给他的只剩下自己的宽容和慈爱，所以也就纵容他偶尔的任性、癫狂。
　　 有时候没有客人，实在无聊，女人就背着手绕着摊子走来走去；有时候也停下来，歪着头，透过已经关门大吉的饭店的玻璃窗、玻璃门照自己的影子，却不敢认真去看，更不敢用手去拢一拢鬓发，托一托脸颊。她当然曾经美过，在自己闺阁的镜子里，在年轻丈夫的眼里，在刚刚懂得歪头凝视的孩子的眼里。那是她的天地，她的秘密，此刻有谁能够分享？又有谁有资格去分享？有谁会回忆？又有谁懂得回忆？不知为什么，不经意看见她顾影自怜的样子，总让人鼻子酸酸的。
　　 她黑，她丑，她苍老，满脸的风霜，我却感觉她亲切，像一个很早就熟悉的故人，在那里，我们曾经为了小事争论；在那里，她的朴素曾一次次打动我的心；在那里，她的慈爱让我心灵恬静、温暖。我仿佛熟悉她的生活，熟悉她所做出的默默奉献和默默付出。她告诉我，她还有个儿子，也在这个小镇上工作，是一家酒店的保安，应该是花一样的年龄吧，应该英武、充满朝气吧。然而，在别人眼里的光彩照人，带给她得是否只有牵肠挂肚？甚至需要把挣来的血汗钱交给已经长大的儿子，好让他更英俊潇洒，生活得比他的父母更强、更好？
　　 也许她从来没有总结过为什么会生意冷淡，因为那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顾客有偏见，而是不公平的命的指使；也许她不再奢求什么舒适安逸的生活，因为艰辛、困苦，才是熟悉的生活的样子，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依旧要艰辛、困苦下去；也许在她眼里，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她应该承担的。对于生活，她被动承受，又心安理得地承受。她将生命的时光，透过一个不大的水果摊子，撒在这个岭南小镇的街头。
　　 （二）
　　 上下班坐公司的班车
　　 我喜欢靠窗坐着，头一偏，便和周围隔绝开来，与窗外移动的风景组成一个世界。
　　 我在一个沉闷的环境中工作。像所有这种环境一样，名利加在了工作目的之上，而使一切变的不伦不类：热衷于名利的人两眼放光，执着不可能的希望；失望的人不愿思考未来，迷茫中，岁月便流逝了。而我是他们中间不合时宜的一分子，因为有模糊的梦在心头不远处，因为无话可说，所以沉默不语。
　　 我不算是个好工人，自由与幻想，对权势的漫不经心和无动于衷，以及对蝇营者的明显不屑，都让人处境尴尬。春天的时候，路边高大繁茂的梧桐开了满树、满树的花。自由舒展的枝桠将美丽与魅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春天。它是凤凰的驿站，是古朴琴瑟的的母亲，也是文明社会里被渐渐遗忘的美人。班车总是呼啸而过，而我只能匆匆地、远远地欣赏它的美丽。春天越来越花枝招展，而满树的梧桐花却开始随风飘落。时光的冷酷，生命的沉沦和不和时宜如此地清晰，它一直激动我的心，让我随之欣喜、沉默、黯然。
　　 我是量着太阳的影子计算时间的。“为天地立心、为文章立命、为圣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是梦中的场景，那在沂水河畔，迎风而舞，聚徒而教的夫子之后，不为名利激励，要让世界清平、康乐的梦想便断绝了。
　　 从住处走不多远，或者快接近住处的时候，有一个酒店，有一个大大的招牌：“近世酒楼”。酒店不算大，远远的就能看到，是因为四周的荒凉，连四处扎根的农家，寻常的店铺都离它远远的。有时候回来的很晚了，远远望见一团光华在闪烁，心里便很温暖，又快到家了；而每次离它而去的时候，总有些不安，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自己。有时候能看见酒店里面的人在猜拳行令，看到里面的人面红耳赤、嬉闹喧哗，可四周依然寂寥，喧闹的只是酒家，一个小小的空间。有时候明明已经睡着了，可每到这儿就会警醒：近世酒楼。
　　 车里的音乐还在回荡，周围关于家长里短的讨论，还像往常一样在霸占着绝大部分空间。这一刻忽然有了小小的感悟：工作是生活的支点，住处是梦想的巢穴，生命就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奔波。只是沿途有了一个小小的思索，让一颗心总是迷茫：是来时近世，还是去时近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