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则短讯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心，顷刻间，即搅碎了死水一般的心湖。
　　 已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被感动过了，唯觉得整个人似乎异化成了一台工作机器，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中，渐渐闭塞心窍，遗失了一颗敏感而多情的心。
　　 短讯是老校长发来的。明日，老人将赴省城太原看医生。临行前，老人特地在冬夜里发来讯息，反复叮咛他早已毕业31余年的学生平时多注意身体，不要像他一样年轻时只顾拼命工作，不注意休息，致使年纪大了以后，一年里心脏病反复发作多次，需要去省城医院检查诊治。我故作轻松，赶紧安慰老人，说他心态好，一定会健康长寿。然而，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也唯有他自己，才真正明了自身的身体状况。近日，年老多病的老人竟然学会了做美篇，尝试着将一辈子遇过的人、遇过的事一一回顾，并声明，将此作为留给学生的纪念。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似乎，对“纪念”这个词特别敏感，眼泪，也随着双手敲打键盘的节奏“扑簌簌”落下。临末，老人伤感地提起一件事：“那一年，你送我回医院，在电梯里哭了。我心里也在流血哪，那是割不断的非同一般的师生情！”
　　 是的，那一年我在电梯里哭了。不止我，还有几个同行的同学，大家都泪溢眼眶，打湿了衣衫……
　　 那一年，老校长因心脏不适，住进了晋中市第二医院。听到老校长住院的消息，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看老人家，顺便邀约老人一起吃个饭。毕业多年，与老校长极少谋面，只听说近年里老人家腰肩椎盘突出，行动已经十分不便。哪曾想，这次相聚，老校长显然衰老了很多。原来就不曾挺立的腰板佝偻着，一根根白发如同枯萎的衰草，一直在晚风中瑟瑟发抖；而他的右手里，还多了一条杖尾开裂的拐杖。
　　 老人家看起来很是高兴，席间，与他的弟子们不停地说笑，满脸的褶子似乎能炫出一朵朵春日的桃花和李花。他极力表明自己身体无碍，劝告我们几个人不必为他的健康而担忧。可我们深知，老人年过八旬，身患多种疾病，能再见的时日到底还有多少，实在心里没底。
　　 老人一生热爱教育事业，始终为人正直清廉。私下里，我们几个同学商量，这次来看望老人，他一定不肯收下学生的任何礼品，遑论礼金之类，即便他的学生完全出于对老师的尊敬和爱戴。大家合计着，不如悄悄将凑起的钱交到医院收费处，希望能以此表达对师长的一片拳拳之心。然而，始料不及的是，不知道老人家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件事，不仅要求医院收费处如数奉还，还在我们送他回病房的电梯里很是生气，赶我们走，不让我们几个人送他一起回病房，甚而，又将我们几个挨个严厉批评了一番。望着老校长慈祥又严厉的眼神与满头的银发，看着他越发佝偻的老腰和行动不便的双腿，我不禁泪如泉涌，潸然而下。
　　 那时，我只看到他气得脸色潮红、嘴唇哆嗦，一直用拐杖狠狠敲击着地面，喋喋不休教导我们正直做人，不搞歪门邪道，可哪里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哪里能想到他的心里也在滴答滴答滴血？
　　 事后，老校长曾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太谷进餐合胃口，围坐一席话不休。见面虽少心意在，往日峥嵘岁月稠。风烛残年一老人，今生不忘师生情。谁让你们凑份子？情意满满钱不收。”
　　 这则短信，显然不合律诗的格律，更多像一首打油诗，然而，所透露的，却是老校长与我30多年来血浓于水的师生情，以及老校长一生清正廉洁的高尚情操与无私品质。
　　 老校长爱学生爱得出名，甚至，爱得没有原则。早些年，一名音侧班学生因为偷盗被抓，学校必须严格执行校规校纪，开除这名学生。然而，老校长爱才，更怜爱这个学生有着不俗的音乐天赋，不想就此毁了孩子的一生。在学校作出除名处理后，又通过私人关系，将这名学生介绍给艺校校长，让他能在艺校继续学习，也终使这名学生感念校长的一片苦心，彻底改掉坏毛病，成长为了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音乐人。
　　 老校长管理学生也严厉得出名，甚而，不近一丝人情。三年级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当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时，我和同学们“嗷”的一声狂叫，如同即将逃离鸟笼的小鸟，成群结队向考场外飞奔而去。没有想到，这一声嚎叫，让老校长听了个真真切切。老校长随即拦住我们的去路，质问是谁叫的，甚至不近人情地训斥我们就像野人一样，哪里还有一个师范生——未来人民教师的影子？大家都知道老校长素以严厉著称，谁也不敢承认错误。无奈，作为班干部，我只好大包大揽，独自承担了错误。在得知我是班干部后，老校长更加震怒，责令我写出深刻检讨，并张贴于校园醒目处。求学10余年，一直有一个好学遵规的好名声，哪里肯一日之间全校闻“名”？恰好，班里有一名同学与老校长是同乡，想着老校长一定会念及同乡之谊，通过这位同学求个情，即可免除对我的处罚。哪里能想到，老校长根本不给一丝情面，又劈头盖脸将我两赶出了办公室……
　　 1990年5月，老校长不顾年事已高，而且身体多有病痛，亲率他的9个得意门生远赴山西师范大学参加毕业生选拔考试。路上，我问老校长，为啥对开除的那个学生那么宽容，而对我却是如此严厉？直到这会，老校长才告诉我，其实，他早已知道那年期末考试时，并不是我大声叫喊的。之所以对犯了偷盗错误的学生宽容，是因为若不去挽救他，他的一辈子可能就此毁了。而我不一样，让我作检讨，一方面根本不会伤及我的未来前程，更重要的是，通过批评教育，能够促进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人生道路走得更踏实、更稳健……
　　 哦，却原来——菩萨心肠，是我的老校长；金刚怒目，也是我的老校长啊！这，难道不矛盾吗？直到多年以后，我读到了《论语•先进篇》：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现而今，我也在教育界已经摸爬滚打27年，亲自教授过的学生实在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但，于我和老校长的关系而言，是“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而对于他老人家而言，却是如同白居易称赞令公：“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是的，老校长一辈子致力于“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早已是桃李遍地，哪里还需要再“种花”？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树桃李一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