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总有些时候无处安放(散文)
我妈立于门槛前,对着卧房内豆大的灯光,隔着门,捏着细细的变调的嗓子殷殷勤勤地问:哥哥(我大伯)、嫂嫂(我大妈)或先贵(我叔父)、桂芝(我婶子)被子够厚不?冷不冷?再添一床不?屋内往往传来我大伯他们感激而客气的回答:可以了,谢谢桂芳(或二嫂)的关心,给你添麻烦了,你快休息吧。我妈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舒了一口气回房去睡觉。往往这时,我和小兰听见我妈奇怪而变调的声音,都忍不住捂着被子咯咯地偷笑。我大伯、大妈、叔父、婶子他们在外工作,是公家人。当举止优雅、见识不凡的他们回来时,一向在我爸面前趾高气扬的我妈不知咋地,立马收敛起平时的粗枝大叶,行动刻意和精致起来,假模假样力求像个城里人,甚至连续几天说话的声音假假的、怪怪的,紧张得像拉开的一张满满的弓。
而我呢,当听说,大伯他们回来了,瞥见那个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我家院子里,趁着我奶奶、父母与他们在招呼寒暄之际,马上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钻进房背后的柴火堆里,身后往往跟着呼呼跑着的小兰和三儿。我们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在外面工作的叔伯们有种味道与农村的大姑他们不一样,大姑身上自带泥土气息,没啥好怕的,不但不怕,而且还很亲热。而叔伯们,带着的那气息有种高高远远的隔离感。何况大伯威严无比,言语不多,家族里一言九鼎,父亲的兄弟姐妹言听计从。叔父呢,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满身书卷气,超逸绝尘。而父母和我们吧,浑身土得掉渣,在他们面前我们有种无处安放的羞怯与畏惧。等父母亲与远道归来的叔伯寒暄完毕,回头从柴火堆里把我们一个个捉出来,拎到叔伯面前让喊人问好时,我们哼哼叽叽地扭捏着身子死活叫不出口,父母无比尴尬自我解嘲:农村娃儿,灶门板儿,灶门板儿……
一旦站龙家院子里,我会不自觉地背上微微地发汗。运香是那么好看,乌黑齐眉短发,明眸皓齿,语笑嫣然,衣着漂亮。她哥哥,运生,一位俊朗少年,眉清目秀,舒舒展展立于身后。他家的院子永远是那么干净,院子边罕见地种着红红绿绿的什洋菊花,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大梨树下留着好看的扫帚印儿,覆盖着一地绿意与阴凉。他家高高的堂屋后面,转过去里间是父母的房间,摆放着七十年代末农村很少见的五斗橱、带大穿衣镜的衣柜,整整齐齐。旁边还有未婚叔叔的卧室,他叔叔身长玉立、谦恭温和,时常地友善亲切地对我微笑,而他们的父母恩爱异常,相敬如宾。当他们说话时,空气中都流动着一种别处无法寻找的安详和美好。我好像被放入一面大镜子里,处处都是局促不安的,发黄的薄薄的头发,随便扭成一个发辫,小红花衣服上还有饭渍,裤子短短的,鞋子咧了口,脚指头都跑出了一个,无处躲藏……这不算啥,要命的是明明他们是我差不多的同龄人,辈份却比我高,我要称他们为“运香孃孃”、“运生表叔”!他们的名字是那么好听,运生,运香,应运而生,蕴藏有香,我爸在背后比常称赞他们名字取得好。在文革后期的东呀、群呀、兵呀中显得多么雅致!而我却被天天叫着“芸娃子,芸娃子”,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虽然多年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名字,不俗。)。往往这时,我叫人也叫不出口,玩也不敢与他们玩,呆呆地杵着,巴望着大人们早点与这家亲戚说完事,领我回去。
几十年后的我,依然一事无成,小人物一个。虽然自觉淡泊名利,看透繁华,那也只是在自己的那个经纬线的交叉点上。一个人谦虚地说,达到财富自由,我还差得远……一个人说,这辈子也是就是个厅级待遇了……一个人说,那个事,找副部长办成的,咱们再不敢麻烦人家了,现在风声紧……一个人说,俺儿子清华快毕业了,要留学,迟早定居美国,靠不住……一个人说,老张等了我一辈子,离婚两次,都要和我在一起……
我依然会觉得某些时光真的无处安放、手脚局促,羞以见人,虽然会很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