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潍坊，是孩子们的天堂。
　　 当春风吹过田野和山坡，孩子们便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涌向郊外的田野、城市广场或公园的草地，他们将手里姿态各异的小鸟、迅捷灵巧的鱼、霸气威严的老鹰等各色风筝放飞到蓝天上。
　　 看，澄澈的蓝天下，群鱼在穿梭，蜜蜂蝴蝶在飞舞。孩子们就像破冰而出的河水，尖叫着，一路奔跑。手中的线越飞越远，风筝越飞越高。
　　 此时，我也会像奔赴一场盛宴那样，跑进春风里，将我心中珍藏已久的那只风筝放飞远行。
　　 我的家乡潍坊是世界风筝的发源地，制作风筝历史悠久，工艺精湛。风筝作为一个传统手工艺珍品能够发展到今天，全靠那些深爱风筝的匠人，将他们的手艺代代流传，延续至今，成为潍坊地区永不停歇的文脉传承。
　　 1984年，潍坊市政府以“文体搭台、经贸唱戏”模式成功举办了第一届国际风筝节，轰动全世界。风筝也因此一夜成名，成为家喻户晓、津津乐道的谈资。那年，我已是一个初中生，不仅看到风筝为带动潍坊经济腾飞，以及改变人民生活水平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我还领略到放风筝的无限乐趣。
　　 一个煦暖的周日午后，我和严晓玲头对着头躺在麦田里，风拂过脸颊，我们在翻滚的绿浪中感受彼此的心跳，仰望着从我们手中飞走的蝴蝶，心早已跟随风筝驰骋于蓝天白云之上。
　　 那天，我们一拍即合，一定要亲手制作出一只属于我俩的风筝。就在那天下午，班主任杨老师面带微笑走上讲台，兴致高昂地宣布了一个令我们全部同学为之欢呼雀跃的消息——下周二的上午，全校停课，学习制作风筝，两人一组，最少完成一个作品，下午试飞比赛，评出一二三等奖。
　　 一阵欢呼过后，教室渐渐回归安静。杨老师说，严晓玲同学扭伤脚腕在家，但这次风筝比赛学校宗旨是尽量让每一个同学都要参加，下周二她肯定会来的，哪位同学谁愿意和她一组，请举手？
　　 教室里瞬间沉默，静得出奇。严晓玲是杨老师的女儿，同学们都曾因为这层关系去和她套近乎，但严晓玲就像一个浑身带刺的刺猬，谁靠近她，谁就会被刺伤，而她却无所谓，没有半点亏欠之意，久而久之，同学们对她都敬而远之。
　　 我坐在教室第二排，偷偷环视了一圈后，内心窃喜，快速举了手。杨老师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把我和严晓玲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并列排在第一行。杨老师和她的爱人都是大学生，两人都在外地工作，严晓玲从小跟着奶奶长大。我和严晓玲住在同一个胡同里，逼仄狭长的胡同里密密排列着十几户人家，我家住北头，她家住南头，我俩经常不约而同地在胡同中间碰合，然后商量好去哪玩。
　　 几乎每次都是严晓玲提议去我家，她说我们家有家的样子，她喜欢我家饭桌上的玉米面饼子和母亲自己腌制的小咸菜。临走的时候，母亲会把一把香喷喷的炒豆装进她漂亮的衣兜里。
　　 升入初中前的那个夏天，严晓玲的奶奶突然中风，她的爸爸妈妈急急忙忙从外地赶回来了。奶奶病情稳定以后，严晓玲的爸爸一个人走了，严晓玲的妈妈则留了下来，后来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从那以后，严晓玲总是在放学后把我拽入她家。杨老师下班后是很忙的，给老人按摩、擦洗身子、洗衣、做饭，忙这些的时候还不忘过来瞅一眼我们俩的作业。除去看到杨老师忙碌的身影，就只剩她坐在窗台下看书这一个画面了。杨老师看书的时候很用心，似乎外界的任何声响都不会打扰到她。我非常好奇她看的是什么书，那么吸引着她，令她到了忽视整个世界的境地。严晓玲说，她妈妈读的专业是师范，毕业后分配在昌乐中学，但为了和爸爸在一起，五年后去了爸爸所在的银行工作，现在为了照顾奶奶，又要重拾她的专业，正恶补这几年她落下的功课。第二天，严晓玲把杨老师看的那本书放进我书包里，说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给她。
　　 杨老师的手很巧，一块漂亮的花布，在她手里她左一剪刀右一剪刀像变戏法一样，一条裙子的雏形就出来了。
　　 严晓玲穿着裙子走在街上，就像蝴蝶一样飘来飘去。在那年的小村里，这种穿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我经常不自觉偷看她一眼，羡慕她身上的那条花裙子。严晓玲很快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说让她妈妈也给我做一件。
　　 杨老师真的给我做了一条裙子，我穿上它的时候，杨老师惊喜地睁大了双眼，连连说着，好看，好看，简直变了一个人！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条裙子，穿上它，浑身都洋溢着自信。许多次，我在镜子前偷偷地看自己，越看越喜欢。
　　 严晓玲对别人和我不一样，同样的一句话，我说出来得到赞美的时候多，别人说出来多半遭到攻击。比如，二月二这天，我说妈妈炒的黄豆真好吃，严晓玲就会伸出手来，我把黄豆放满她的掌心。她的嘴巴里很快会有嘎嘣嘎嘣的脆响传出来。另一个同学也说她妈妈炒的黄豆好吃，又脆又香。严晓玲则鄙夷地瞪她两眼，好吃，谁吃过，臭显摆啥？那个同学也从裤兜里抓出来想让她尝尝，她看都不看一眼。
　　 杨老师为此苦口婆心地劝她改一改这脾气，这样就算别人不孤立你，你自己也会把墙垒高，会把自己困在里面，最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严晓玲义正词严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对我好是在你来了以后，锦萍（我小名）对我好是你没来之前和来之后都一样，还有她家里的人对我也好。
　　 严晓玲虽然有些偏执和倔强，但在很多方面却闪耀着光芒。她天资聪明，除了成绩年年第一以外，她还有很高的美术天赋。杨老师告诉她周二活动以后，她就在脑海里迅速构思了一副风筝的雏形，晚饭都没吃，趴在桌子上勾勒起轮廓来。
　　 在这之前，我俩用最笨的方法研究了一下风筝的结构。我们把一只旧风筝一点点拆开，在风筝的每一根骨骼上都做了标记，然后又把这只风筝重新组装成型，脑子里就有了组装风筝的大体思路。
　　 我父亲说过，做风筝首先是要它飞起来，漂亮不漂亮是其次。看着很简单的事，做起来那是很不容易的。
　　 还真是，我们一连做了几个，不是不飞就是扎猛子，我有点泄气。严晓玲却依然兴奋，拿着那些残废去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要想风筝平稳飞行，首先要让风筝两侧匀称，这是最关键的，再就是拴线的位置一定要确定好。你看你们用的竹条粗细都不一样，重量肯定不一样，怎么可能做到左右翼对称呢！
　　 经父亲一说，我们虽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却更加感到了困难重重。严晓玲开始对着几根竹篾发呆，看着看着她忽然就笑了。
　　 周二这天，我们第一个交了作品，是一个漂亮的八卦图，在下午的试飞比赛中稳稳升空。那一刻，我们激动得又蹦又跳。
　　 杨老师的眼睛里也闪动着光彩，她用相机一一给同学们留影做纪念。风筝摆在他们胸前，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我们的风筝飘向了天空。我和严晓玲趴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我们的风筝在天空优哉游哉。我们的心也跟着风筝飞走了，严晓玲说，放飞的感觉太美妙了。
　　 杨老师在身后拍下了这张极其珍贵的照片，我俩头靠头，肩靠肩，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风筝。
　　 严晓玲的聪明是与生俱来的，她不贪心，选择了扎制很简单的一款八卦，只需注意所有风筝都需注意的起飞原理，起飞就没有问题，把糊在框架上面的白纸画得漂亮一点，就是一只很完美的风筝。
　　 比赛结束后，我们的八卦风筝荣获全校第一名。
　　 意犹未尽的我们，在放学后又拿着它去村西边的空地上放飞。严晓玲望着风筝突然感叹，线太短了，它应该再飞高一点！
　　 我忽然想起父亲有许多施工线，就回家偷偷拿了一些和原来的风筝线接在一起。
　　 因手里的线变长，风筝玩兴大发，像施了魔法一样，一个劲地往云里钻。忽然，接在一起的两根线分离了，我们手里的重量变轻了。风筝挣脱了我们的控制，渐渐飘移出了我们的视线，不见了踪影，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以后的很多年里，我和严晓玲各自忙于生活，没有任何联系。直到前几年生活趋于稳定，才渐渐想起一些过往，想起严晓玲。她在我心里仍然是二十年前那个一脸倔强，性格耿直、不懂迎合别人的模样。
　　 五月的一天，我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却意外地看到一张特别熟悉的脸，定了几秒钟后，我脱口而出，杨老师！
　　 多年没见，杨老师已是花甲之年，岁月染霜，两鬓斑白，我们相拥而泣。杨老师拉着我的手问我的家庭、我的孩子以及我的工作，我都一一作了回答。
　　 杨老师很欣慰地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我想问严晓玲的情况，却几次欲言又止，好久之后才开口。杨老师说她当年很后悔做了我们三年班主任，使得班上的同学都因这层关系而助长了严晓玲的坏脾气。晓玲大学毕业后，去了爸爸的银行工作，爸爸是银行的高管，尽管她还是那么任性孤傲，可因爸爸的庇佑，仍然没有吃过什么亏。她的爱人也在那个银行工作，一个脾气很好的小伙子。可严晓玲却觉得爱人总干涉她的自由，总想着离开，爸爸怎么劝都不听。
　　 渤海化工厂向严晓玲所在的银行申请贷款，她负责去落实调查，回来后写了一万多字的报告发给那个化工厂的厂长，指出他们管理上的漏洞和未来的方向。这份报告却阴差阳错地被寒亭区主管工业的副区长看到，副区长爱才，她因此走进了区委大院。
　　 这次没那么幸运，五年后，她在晋升正科级之际遭人陷害，在众目睽睽下被公安局带走，罪名是涉嫌贪污受贿。杨老师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上下打点，疏通各种关系。在法律允许下，也只是争取到了取保候审，那个污点却是永远抹不掉了，成了严晓玲心中永远的痛。
　　 严晓玲昔日的光彩不见了，呆滞的眼神中满是绝望，她拖沓着疲惫的脚步，艰难地走出公安局大门，仿佛又迈入了无边的沙漠中。耳边的风，头顶的阳光都不能将她心中的阴影驱散，她对这个社会第一次有了恐惧感。
　　 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胸腔内满是屈辱与泪水。三十多天里，她像罪犯一样被审问，她的极力辩解事实却被提审的警察说成狡辩；她把提问的警察反击得哑口无言，却被嘲笑成是侦破小说看多了。她百口难辨，无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即将改变。此时，她才恍若梦醒，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被别人牵着鼻子一步步走入为她精心布置的陷阱中。
　　 我拿着杨老师给的地址，敲响了严晓玲的家门，分别二十年后，我们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见面。严晓玲懒散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人性的奥秘》，开门进来的是谁似乎与她无关，她连头都没抬。
　　 在走向客厅的空档，我从她老公简短而仓促的话语中得知，严晓玲从公安局回家后就很少说话了，几乎不出门，除了看书就是在手机上斗地主，消磨着时间。不是世界抛弃了她，是她抛弃了这个世界。杨老师隔三五天就过来一趟，走的时候，一出门就抹眼泪。
　　 在客厅里，面对漠然的严晓玲，我没有把她从她的世界中唤醒，她只顾埋头看书。这是我第二次向严晓玲的老公做自我介绍，我和严晓玲既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有趣的事，特别是放风筝……话还没说完，严晓玲猛地从沙发上坐直，瞪着眼睛足足看了我一分钟。我不动声色，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把我手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她。随后，我们相视而笑。
　　 又是一年，风筝满天飞，我和严晓玲来到最后一次我们放风筝的地方。严晓玲将双手举过头顶，那只漂亮的蝴蝶便从她手中摇摇晃晃地飞走了，在我们的注视下缓缓升入高空。激动的笑容挂在脸上，长久的未曾散去，时光又回到了过去，我们仿若从未分离过。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谈起人生，谈起社会，竟是那么默契和谐，不能不感谢生活赐予我们的经历吧。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险恶逼迫着我们必须迅速成长起来，不要去抱怨，也不要去质疑这个世界，所有遭遇的一切都是你该得的，逃不掉。磨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假若生活没有给你成长的机会，你就一定会有不堪的一天。
　　 风筝在平稳上升，在我们眼前一点点变小。我偷偷看了严晓玲一眼，发现了她内心的慌乱，她一定在担心风筝会像以前那样断线，不是升空，而是坠落。我没有安慰她，却加快速度放飞手中的线，风筝不但没有离开，而且越飞越高，在蓝天下白云下窥探着我们。
　　 渐渐地，严晓玲紧张的情绪消失了，长长呼出一口气，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风筝之所以能够跃入高空，全靠手里的线，飞得越高，那根线承担的就越重，再好的线也会有不堪的一天。当年，因为我们年少无知，把两根不太结实的线连在一起，才葬送了风筝的飞翔。
　　 温暖的风微微吹着，就像妈妈的手抚摸着脸颊。我们在放飞风筝，而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风筝呢，陪伴我们的风告诉我们，爱我们的人在看着我们，我们也在俯视着我们爱的人。
　　 严晓玲的梦想因为生活一次次发生着改变，她也曾有过苟且，也曾有过遗憾，这次的痛苦过后，她一定会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正确舞台，把余生的戏唱给自己听。
　　 当年她说过，将来一定会让三月的潍坊上空更加绚烂多彩，她要在每年一度的国际风筝节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她有这个能力，像当年的杨老师一样为了找回自己而不遗余力。不只我，她的父母，她的孩子，还有更多热爱生活的人在等着她的风筝盘旋在潍坊的上空。
　　 她接过我手里的线，紧紧握着，握着那只能被自己操控的蝴蝶，我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而淡定的严晓玲。
　　 风，将那只曾经跌落的风筝送到我们眼前。晓玲，从迷境中觉醒，牵着长长的风筝线，一起迎着朝阳起航，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