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腊月，离过年也就不远了。一早，母亲就开始忙碌起过年用的东西。父亲也不再坐在柳树下打瞌睡了，变得越发勤快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
　　 过年总是有忙不完的事要做，虽然是数九严寒之时，但腊月是一个期望之月，新的一年即将来临，希望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和弟弟在门口玩跳房子的游戏，感觉一切都在变，就连腊月的风也柔和了不少。父亲口中念念有词：“腊月风和意已春，春天很快就要来了。”我问父亲春天在哪呢？父亲随手一指：“看那门前柳树上的花芽。”
　　 我急忙拉着小弟，跑到柳树跟前，抬头细看。柳树早已脱光了枝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哪来的花芽。
　　 我撅起小嘴，嘟囔着说父亲骗人。他笑着告诉我们，他在柳树下已经观察了好多天，这才发现柳树发芽了，江南的春来得真早呀。说完，父亲踮起脚，伸手折下一枝柳条，几个微微凸起的芽苞，绿意盎然地泛着春天的气息。我和小弟拿着一路小跑去找同学，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
　　 一路上，我们看到柳树便停下来，抬头观看是否有柳芽。大多数的柳树并不配合，只有一两株在柳枝上鼓起一个一个的小包。
　　 “春天快要来了！”
　　 我们欢呼着，特别开心。那一天，也是父亲的生日，腊月十九。母亲说，这是父亲给我们的礼物，也是腊月给我们的希望。
　　
　　 二
　　 家门前的树，除了桃树便是柳树。父亲说种桃树为了有果子吃，种柳树那是为了生活所需。春天的柳枝纤细柔软韧，可以用来编织各种家用或农用工具。摘下粗细均匀的枝条，戴上手套将枝条的外皮扒下，我们坐在父亲身旁，在柳树下面，学着编织篮子、箩筐、斗箕、柳条箱等。父亲说柳树是我们的靠山，给我们荫庇，也给我们创造了财富。
　　 柳树在父亲的心里更如一位老朋友。只要有空闲，他就会搬张躺椅在柳树下打瞌睡，或对着柳树喃喃细语。无论是春暖花开，还是夏日炎炎。即使是枝头光光的冬天，只要有太阳，父亲也会一杯茶，开着收音机，听着广播书场，一躺就是一二小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父亲喜欢听说书，更喜欢听我们姐弟背课文。记得那年的夏天，父亲闭目听我们背课文。一阵微风吹来，一根柳枝条垂挂在父亲的脸上，随着风儿左右摇曳。我们姐弟俩看着发笑，父亲严肃地告诫我们，做事要认真，不能受外界的影响，并且让我们继续背书，不能停。说来也怪，看着那枝条在父亲的脸面上扫来扫去，慢慢地我们也就习惯了，背着背着，竟然忘了柳枝的存在。
　　 父亲对柳树的情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在我们心里，对桃树的喜欢远胜于柳树，因为春天时那粉艳的花朵和成熟时甜美的果实。长大后才理解，如父亲所言，柳树不仅给我们荫庇，还给我们创造财富，让日子安逸。
　　 躺在柳树下的父亲，安静得就像婴儿一般。柳树像禅定的老僧，父亲便是参禅之人。柳枝如祖母宽厚的双手，抚慰着父亲。困乏时，父亲只要柳树底下憩息一会，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活中的烦恼，都会随柳风飘散。
　　
　　 三
　　 又一个秋天到了，萧瑟的秋风，吹拂着门前那棵父亲亲手栽下的柳树，几片枯黄的枝叶被风吹落，在空中缓缓旋转，似在找寻着什么。
　　 “柳叶黄了，随风飘零，我也该离去了。”
　　 父亲坐在床头轻轻地说。然后双手努力支撑着，颤颤巍巍站起来，挪步向窗前走去，我拉起父亲的手臂，搀扶着。父亲伸出手，指着那棵柳树问我，他是不是就像那棵光秃秃的柳树。我的眼前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父亲说了句：“该是叶落归根之时了。”然后转身叮嘱我们，在他去世后，找一个桃红柳绿之处埋葬了。
　　 记忆里，父亲从不向别人要求什么，哪怕是病重时，问他想吃点什么，他总是摇摇头。我知道父亲喜欢桃红柳绿，常常会摘下桃花或柳枝，插于瓶中。这季节，天气寒冷，柳条还没绽开芽苞，瓶中的柳条已经枯黄，看着父亲，我满心酸楚，可父亲并没有怪我。
　　 父亲的人生一直是积极向上的，哪怕是最困难的时期，也是和母亲共渡难关，将我们拉扯大。小时候的我，尽享父亲的独宠。父亲也喜欢我的贴心与黏人，我和父亲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前世的情人吧。
　　 扶父亲坐回床上，盖上毛毯。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我不想看到父亲哭，父亲是个强壮的汉子，在我的心里就是天，母亲就是地。
　　 搂着父亲，我用拇指与食指在父亲的手背上轻轻地捏了一下，父亲精瘦的手背上出现了一条横向的皱纹，像蚯蚓一样趴着。我问父亲：“这像不像柳枝条呀？”
　　 父亲笑了，艰难地举起另一只手，刮了下我的鼻子，说了句：“小调皮。”
　　 我扶父亲躺下，告诉他柳树马上要发芽了。我知道这句话是骗不了父亲的，父亲对柳树的了解与情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父亲在柳叶脱光了的深秋里离开了。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年少时经历过苦难，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吃过柳树叶，所以对柳树情有独钟。
　　
　　 四
　　 昨夜梦见父亲向我走来，手上拿着一根柳枝，上面有了芽苞。我跑向父亲，伸出双臂想拥抱父亲，父亲却被一阵大风吹起，旋转着飞向天空。我哭着喊着，父亲向我摇了摇手，微笑着离去。
　　 醒来已是泪湿枕巾，拥被坐起细想，才发现今天是腊月十九，是父亲的冥寿，若是父亲还在，今年便是一百周岁了。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
　　 父亲呀，天国里有没有阳光洒在你热爱的田野上？天国里是否也有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天国里有没有你的欢笑与愉悦？没有女儿的日子里，你是否快乐与幸福……
　　 泪，不停地流。与父亲在一起的短短二十五年，父亲给我的爱足够温暖我所有的日子。闭上眼，想着梦里的情景，父亲仿佛在向我预示着什么。那布满芽苞的柳枝，寓意着生命的开始与春天里盎然的希望。
　　 鸟鸣开始敲窗，我起床打开窗户，满目葱绿，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