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1990的夏天。
　　 对于初到这个城市尚未垒窝筑巢的任君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临时住所。院落东西南三面被三排平房环绕，房屋的廊檐突出许多，遮挡着夏日灼人的阳光，使屋子显得相对凉爽宜人。走廊雕梁画栋，用考究的硬木做成的围栏光滑而有韧性，围栏前是用镂花铸铁围成的三个花池。此时茂盛的蜀葵开得正盛，一片艳红。没有房屋的一面被饰有玻璃瓦的围墙围起来，构成一个小天地，清静而优雅。
　　 这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有二十来口人。任君搬来的那天，刚刚做了邻居的原住户都表现出感人肺腑的热情。本来就不多的几样家当，被几个青年七手八脚地抢着抬进屋里，喝五吆六地，一会儿工夫就摆放停当。李嫂给他铺好床铺，叠整齐被子。王奶奶拿来自己家的拖布极其认真地把地拖了一遍，一个小小的家便像模像样的了。
　　 邻居们陆续离开后，任君整理他的书籍、纸张和笔墨，这些东西占了他全部家当的多半，整理妥当，已近黄昏。他感觉有点儿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考虑是否洗洗脚睡一个好觉。
　　 屋外，邻居们各自拿个小凳围坐在花池边叽叽喳喳地聊天，任君的注意力被那南腔北调的“神侃”所吸引。
　　 “这么热的天，闷在屋里做啥呢？”
　　 “听小姨说，是个作家，算个人物哩。”
　　 “管他什么‘家’，不为难小姨就行。”
　　 小姨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任君早有耳闻却未曾谋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就在聊天的人群中？大家为什么会担心刚住进来的他会不会为难她呢？
　　 任君这样想着，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哟，还是个作家，想必不是冒充的吧！我倒要看看他，到底作不作‘假’？”
　　 任君一怔，心想，莫非这个就是小姨，倒也率性。
　　 随着一阵敲门声，一个落落大方满面春风的年轻女子轻盈地走了进来。任君赶忙站起身，迅速扫了她一眼，显得有点拘谨。
　　 “庙小呀，别委屈了你。”
　　 “哪里哪里。很好，蛮好的。”任君挪动了一下身子，朝床边摆一下手，“请坐，请坐！”他打量着她，心想，这是个“朱唇未启笑先闻”的主，不知是不是也“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呢？
　　 “客气啥呢！”她毫不客气地坐到床边上，一语双关道：“看来作家（假）是真的了。”
　　 “哪门子作家。”任君尴尬地笑笑。“没有别的本事，写几个字混口饭吃。你就权当是个流浪汉好了。”
　　 她玩笑道：“那么你来这儿是要我施舍点什么了？”
　　 任君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就是嘛！”
　　 “这太滑稽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她说着拿起床上的一本书，随意翻动了几页，放下来，目光落在书桌旁边的一个小书架上，随即目光移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就是小姨？”任君直截了当地问。
　　 “那是小孩们叫的，不是你的小姨。”她笑眯眯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我听大人们也这么称呼你，还以为是你的名字呢！”
　　 小姨和善地望着任君，目光里透出几分淡淡的失意。之后便捧着脸咯咯咯笑个不停，似乎“小姨”这个头衔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内涵似的。她笑够了，随意扯出一些话题，老朋友似的和他聊了起来。
　　 任君一边说着话一边“审视”着这位小姨。她中等个儿，略有点儿胖，倒也显得丰腴；她光洁圆润的面颊，有几分光彩照人的风韵；一对桃胡似的眼睛下面，微微前倾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透出几分灵气，也带着几分尖刻。整个装扮而言，看似随便，实则刻意。喝了几瓶墨水的任君稍加考究便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小姨快嘴快舌，浓重的方言夹杂着本地的口音，轻松灵活地说些生活琐事。多情的任君像欣赏一曲欢乐的乐曲，起初的困顿和疲倦渐渐烟消云散。
　　
　　 2
　　 任君躺在椅背上，一手拿着自制的扇子（由香烟硬包装纸和竹竿做成），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另一手夹根烟，慢悠悠地吸。其实他完全可以走出门，坐在走廊里和东屋的小许下盘棋，或者与王奶奶或李嫂聊聊天什么的，度过仲夏燠热的傍晚。
　　 小许是位30多岁的干部，此时正和小姨的助理下棋。两人一会儿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一会儿运筹帷幄，厉兵秣马。“冷战”结束后，一场规模空前的“热战”终于爆发，棋子砸得棋盘咔咔作响，铿锵有力，连绵不断。稍后便归于寂静，接着哗啦啦一阵子开始打扫战场，并由“热战”演变成舌战。这一切任君听得真切。
　　 “许主任你也太那个了，这多时日，该够了吧！”那助理在说。
　　 “由不得我呀，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呀！”这是小许的声音。
　　 “哎哟，谁还不知道呀，那事还不是您老人家说句话吗！”
　　 “不说这事了，再来一盘，谁输谁请客。”任君完全听得出来，这是句类似欲擒故纵的话，想必这个“许主任”与小姨的助理有点利害冲突。推而广之，其实只是和小姨有点利害冲突。
　　 小许和助理又杀上了。
　　 任君把心思转移到了小姨这面。自那天后，任君再也没见过小姨的面，也没有听到小姨的笑声，他多少有点纳闷。
　　 任君扔掉烟屁股，扇着扇子走到走廊里。小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仍低了头谋划阵势。助理站起身，十分腼腆地道了声：“作家不忙了呀？”
　　 “不忙，不忙。”任君笑眯眯地，用扇子指了指棋盘说，“你下你的，你下你的。”
　　 “吃过了？”王奶奶李嫂等人问道。
　　 “吃过了，你们都还好吧？”
　　 应声七嘴八舌。王奶奶转身进了自家屋里，提溜着一个小凳出来，放到任君面前让着他坐。李嫂前面的小桌上放着一个西瓜，边说着话，边将西瓜切开，让着任君说：“吃块，解解渴。”
　　 任君说声谢谢，坐下来，将扇子放到膝盖上，拿起一片瓜，吸溜吸溜地吃起来。
　　 慢慢地话题转向了他们的房东小姨。
　　 “这丫头，疯疯癫癫的，也不知忙乎啥，没个闲着的时候。”王奶奶眨巴着眼，像数落自己孙女一样数落了起来。
　　 “忙乎啥呢？忙大事呢呗。”李嫂看着任君道：“任师傅，你也别见怪，这小姨呀，别看是个女崽，你们十个男人也未必顶得上。”
　　 任君尴尬地笑笑，附和道：“是啊，是啊，偌大的事业，也没个帮手。”
　　 “原来有的，一打一打的都是蒙她的，蒙她一疙瘩钱，一拍屁股溜了。”有人愤慨地搭腔道。
　　 “怨就怨她心肠太软。”李嫂就像埋怨自己的女儿一样埋怨道：“像我吧，一个卖瓜婆，白住人家的房子，送个瓜人家都不要。”她模仿小姨的口吻说：“‘一个瓜好几毛钱呢，留着去卖吧！’心肠太软，难免上当受骗。”
　　 “就是的，我一个死老婆子，闲着没事给人家做点洗洗涮涮的事儿。这不，给她洗个被子，人家又给上工钱了。这丫头，没治。可对那号子人呢？”王奶奶朝下棋的地方努努嘴，“小姨就不买他的账，房费、水电费照收，心肠硬着呢！”
　　 任君瞅一眼下棋的助理和小许，试探性地问道：“这两人……明里暗里的，好像有什么事拧巴着呢？”
　　 王奶奶伸过脖子，对他耳语道：“想欺负小姨呗，小姨不让，就说小姨什么来着？”她偏着头想了半天，“我也说不清，反正说小姨的什么家什不合格，停了小姨的产，害得小姨到处烧香拜佛，到现在还停着呢。”她的目光投向小许，恨巴巴说：“有啥治，人家管着那门子事呢。”
　　 “噢，年纪轻轻的，学会歪门邪道了。”任君若有所思地说：“遇上这种人，小姨也真不易，的确不易啊！”
　　 李嫂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她看着任君说，“你是面子上跑的人，想法子帮帮小姨吧！”
　　 大家齐声道：“是呀，帮帮她吧！”
　　
　　 3
　　 任君打算管管小姨的事，一来这是件不平之事，算是抱打不平；二来他调到这座城市后，为找一间房四处求告无门，最后通过一个熟人帮忙，才在这里落脚。住进之前，他连房主的面都没有见过，帮帮她，也算是知恩必报。
　　 任君花了几天的工夫走访了一些人，弄清了那事儿的来龙去脉，决意要管一管了。怎么个管法？按时下的“潜规则”，请小许吃吃饭喝喝酒，再“意思意思”，其间连开玩笑带吓唬，量他也不能硬扛到哪儿去。可这任君任性，见着那小许就不顺眼，油头粉面的，官不大，僚气不小。给他请客送礼，想想就觉得恶心。要么把这事通给他的领导或者纪检机关，可做起来容易，解决问题就难了——调查取证费时费力，赶一切程序走到，小姨的黄花菜可能就要凉了，而且小姨也经不起这种折腾。这不是什么上策。
　　 任君躺在椅背上，眯缝着眼苦思冥想。
　　 外面小许和助理又拉开了战局。
　　 任君灵机一动，好，有辄了。他走到走廊里观战。
　　 “小许必输无疑。”他俩杀得正酣的时候，任君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小许抬头瞪了任君一眼，冲到嘴边的一句脏话咽了下去。任君毕竟不是个体户，他不便对其横挑鼻子竖挑眼。
　　 “必输无疑。”任君说着弯腰拿一枚棋子，替助理走了一步棋。这一着真高，小许败局已定。
　　 “不下了，不下了！”小许愤怒地扫了一把棋盘上的棋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别生气嘛。”任君平和地说，“有本事跟我来两局，如何？”
　　 小许鼓着嘴，瞪着任君。
　　 “不敢？”任君挑战似的，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谁不敢，”小许被激怒，“三局两胜，输了输啥？”
　　 “赌一件事。”任君说着摆棋子。
　　 两人杀得激烈，任君赢了一盘。
　　 小许瞪着任君：“还没说赌什么事呢，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
　　 “如果我赢了，你给小姨开绿灯；如果你赢了，我输你一个月的工资。”
　　 小许故作镇静：“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你小子别装蒜，”任君毫不示弱，“事不能做绝，至少占着人家的一间屋呢。”
　　 小许愣了一下，便无奈地点点头。
　　 第二盘小许赢。
　　 第三盘任君赢。
　　 小许抹一抹贼亮贼亮的头，默默地望着棋盘，一副很不甘心的样子。
　　 过了几天，小姨的那“家什”就合格了，就合法地运转起来投入生产了。
　　
　　 4
　　 小姨不知从哪里疯跑了一圈，终于归巢了。任君抽支烟，刮了一遍胡子，往对面小姨的屋里走。
　　 “作家不在家里坐，也有兴致串门哪！”小姨开门后直刺一枪，之后优雅地打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任君点点头便十分自然地走进了屋。
　　 “坐吧。”小姨摆一下手。
　　 “谢谢。”任君说着，在一张沙发里落座，小姨坐在另一张沙发里。
　　 小姨将茶几上的香烟往任君这边挪动了一下：“这是烟，随便抽。”
　　 “你抽烟？”
　　 “有时候闷呀，抽着玩儿挺管用的。”
　　 “你也有闷的时候？还真看不出来。”
　　 “呵呵，你这人挺好玩的。”
　　 任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这“好玩”包含着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几天都去了什么地方？”任君无话找话。
　　 “是不是想听一些故事，坐家编排人家呀？”
　　 任君没有编排人家的企图，倒是想套出她与小许事端的解决过程，并从小姨的嘴里听两句好听的话。
　　 “你看你说哪里去了。”
　　 “当真了？”小姨嫣然一笑，“其实也没有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随之她点出几个地名。
　　 看着小姨那天真、纯洁、顽皮的样子，任君不禁哑然一笑。
　　 “实话实说，”任君收了笑容，看着小姨说：“你似乎对文化人有成见。”
　　 “哪里的话。”小姨一改调侃的口吻，表现出少有的严肃，“对文化人，有的只是羡慕、嫉妒，你们端着铁饭碗，拿一份轻闲钱，过四平八稳的日子，多美！”
　　 任君凄婉地笑笑：“你只看见文化人光鲜的一面，对他们苦楚的一面了解得并不多。”接着他绘声绘色地讲了几个文化人艰辛的故事。叹口气：“文化人其实也不容易的。”
　　 小姨点点头：“噢，还真的不容易呀！”
　　 任君说：“说实话，我倒挺羡慕你的，挣多挣少，赔了赚了，花多花少，全由着自己，多潇洒！”
　　 小姨笑笑：“你也只说对了一半，像我吧，看起来有点家业，花起钱来也大手大脚的，但谁知道我流过多少汗，淌过多少泪呀？”她叹口气，一口气说了几件难唱的事，道出了她的艰辛和坎坷。随后，像对自己的母亲讲述姑娘家的心事一样述说着她的过去以及发生在她创业之路上的故事。
　　 小姨不是本地人，她生性倔强，是个认死理的女孩子。二十岁那年，父母给她包办了一桩婚事，她死也不从。为此她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挨了父亲的一顿拳脚。人瘦了两圈，脾气却长了两倍。村里的人说，这丫头兴许有自己中意的人了。
　　 是的，她心里有人了，是个跑江湖赚活钱的小倒爷儿。两人眉来眼去的，感情日益加深，终于在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杨树下海誓山盟，私定终身。
　　 全家结成同盟，坚定地站在她的对立面，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硬是拗不过这头犟牛的脖子。父亲扬言，若再见到那小倒爷儿，准打断他的腿，叫他正儿八经一边倒去。
　　 不知是小倒爷儿闻风丧胆还是另有原因，自此之后他杳无音信。“路透社”透出的消息大相径庭，一种说法是，小倒爷儿倒了不该倒的东西，被抓住了，坐了牢。另一种说法是，他混进了黑社会性质组织而又背叛了该组织，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给生吞活剥了。还有一种说法比较仁慈，说他赚了成箱子的钱，屁股一拍漂洋过海去当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