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是为了帮助人回忆，亲爱的，请你牢记在心。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一
　　 人生梦一场，世事总无常。
　　 回忆是孤独的影子，情到深处就会长翅飞翔；思念是饱满的种子，人至老年愈发蓬勃青葱——不相信吧，这是笔者的感悟，带你看个故事，你就认同了我的说法了。
　　 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思念一种会开花的绿色植物，深沉且悠远，芬芳又美丽。
　　 是迷迭香。就是那首诞生于十三世纪的英格兰民歌——《斯卡巴罗集市》中所唱到的“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的迷迭香。
　　 十几年了，一幅清新的画面，犹如浪花初浴的旭日，异常鲜活地悬挂在我的脑海里——
　　 在遥远的地中海沿岸。正值彩霞满天的黄昏时分，缠绵的海浪深情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血色的斜阳，把蓝色的海面铺染得一片金碧辉煌。几艘白帆撑起鼓鼓的三桅帆，在波光粼粼的水天一色中缓缓回港。彼时，一个如鸿的倩影，伫立在岸边一座嶙峋的山崖上。她穿着一袭蓝色衣裙，长发飘飘，曲线玲珑，鼻梁高挺俊美。海风吹起她的秀发，撩起她的裙摆，从侧面望去，窈窕的身材显得格外的婀娜多姿。
　　 她像一尊玉雕，怀揣一枝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迷迭香，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山崖上，翘首朝着苍茫无限远的东方眺望。
　　 我的这个描写，有一些想象的成分，看到了影子，想到了她的容貌，看不见，却让想象丰满了。我希望她面对海浪，永远是一尊美的雕塑。
　　 考虑到种种因素，暂且就把她称为“琼”吧。谁能想到呢，我与琼在异国他乡久别重逢，情境竟是这般富有诗情画意，极像电影里出现的那些相思等待的唯美镜头。
　　 二零零五年，我因公出访欧洲。到达巴塞罗那的当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当地侨胞打听琼的下落。负责接待的当地华侨商会的副会长阿海告诉我，琼嘛，咱们的老乡呀，太熟悉了，我带你去。走出宾馆，他看了看手表，打开“大奔”的车门，一手撑成伞状，一手朝车门一伸说，请上车吧，咱们这就找她去。汽车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两拐三转，便径直往海边驶去。我问她的房子是在海边吗？阿海说，努，她是一怪人，身居闹市，但心却在大海。我问此话怎讲？阿海答道，具体说不清楚，就知道她喜欢看海，几乎是每个日落黄昏，她都要到那个山崖上去看海，怪人一个。哦，我当她是，是大海的情人。阿海很喜欢说话。
　　 车至海边的一海滩畔停下，我们走过一段银色的沙滩，遂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朝那座崔嵬兀突的山崖拾级而上。左手边靠海，陡峭险峻，长着蓊郁的灌木丛，右手边是一缓坡，长着密密麻麻的迷迭香。
　　 登顶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琼。
　　
　　 二
　　 去探望琼，既是自己的心愿，更重要的是受好友“璞”之托。
　　 璞是我肝胆相照的发小加同学。他得知我要赴欧洲，并在巴塞罗那逗留，特地令我去看看琼。我问他可有什么东西捎给琼？他说东西就免了，请我向她传达哀蓝说过的一段话：“仇恨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只是，琉璃啊。不求相遇不求白首，愿为你足下之泥。但求须臾，虽死无悔。”捎一句话，够吝啬的了，可曾经的情感故事，拿赏目东西都无法续写了，唯有感慨。
　　 我也慨然。花花世界，情为何物？唉，还是青慕说得好：“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成烟云。有些人，一旦入眼，便是终身。”璞和琼就是如此。
　　 璞和琼的故事，有点离奇，重点情节与《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有得一比。杭大中文系毕业的璞，年轻时不仅长得骨格清奇、玉树临风、才貌冠绝，而且诗意飘香，擅长歌唱，是小城名噪一时的青年诗人和情歌王子。按现在的话说，乃一个集颜值和才情于一体的少女杀手。他一跨出大学的校门，便分配到县府办工作，虽是一个小秘书，但凭着一身横溢的才华，很快就成为窈窕淑女们心目中的一道亮丽彩虹。
　　 记得他乍回小城的那段日子，他经常携我到县中操场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弹吉他。明月清风的夜晚，他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对着围墙外的一个小阁楼弹唱《绿岛小夜曲》《红莓花儿开》《斯卡布罗集市》……阁楼里住着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原本生活在童话里，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闲来倚窗看飞雪迎春，落英缤纷，流萤飞舞；听清风细语，雨打芭蕉，鸟鸣啾啾。随着他的出现，她们的心弦就暗弹起高山流水遇知音了。俩姐妹，正值芳华，皆是月亮般的脸，喜欢浪漫的夜晚加乐声。琳姐琼妹，是学校书记老韦的宝贝女儿。一胎双胞，一样的身材和容貌，性情却是迥然不同。琳阳光开朗，热情大方，人情练达，乃一名公安干警。琼是县越剧团的当家花旦，婉约内秀，多愁善感，纤纤弱弱。
　　 很明显，琳似乎对璞更加热情主动。每当看到璞，她就会笑靥如花地探出脑袋，朝璞频频招手，明目张胆地抛媚眼，送秋波。而琼则独坐窗前，径自看书，偶尔一眼瞥来，目光与璞相遇，莞尔一笑之后，白晰的脸庞上就会蓦地升起两缕红霞。璞对我说，他不喜欢琳，一派王熙凤加薛宝钗的范，她钟情于琼，称琼才是西方灵河岸绛珠仙草的转世身魂。
　　 我了解璞，也理解他。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在小学阶段，就读了四大名著。或是受《红楼梦》影响太深，也许是受家庭环境熏陶，他从小就迷恋那些像林黛玉一样忧郁纤弱的女子。我想，这是经典文化赋予其血液里的一种特殊基因。鲁迅先生说：“许多人，都怀着一个大愿……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待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璞的父母都是教师，母亲体弱多病，他家里长期弥漫在氤氲的药气之中。
　　 文化和传承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剑气中闯荡的人必定好武，在酒气中长大的人必定嗜酒，在茶气中长期浸染的人必定喜茶，一个从小在药气中成长的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忧伤的诗人，不足为奇。
　　 不过，我喜欢爱情故事，这些情节想想都是美的。但愿他们可以擦出最美的爱情火花，如果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故事戛然而止，那简直只剩下了美。但故事在继续。
　　
　　 三
　　 请朋友们原谅我又一次提到《斯卡布罗集市》。因为，正是这首古老的民歌，把我叙述的故事推向了高潮，又延续至结尾。还因为，这首歌里一再循环重复着那种神奇的植物。
　　 迷迭香，是双子叶植物纲、唇形科、迷迭香属植物灌木，原产欧洲、非洲北部和地中海沿岸。这种又被称之为“海洋之露”的植物，被定义为爱情、忠贞和友谊的象征。而它的花语则是回忆，拭去回忆的忧伤——“你给我的承诺我不会忘记，请你永远留住对我的爱，思念我，回想我。”有些女人啊，天生可能就属于迷迭香的吧？没有继续，只有曾经的回忆。
　　 璞和琼一直默默地在心底热恋着，谁都不愿敞开心扉，他们都是深沉的人。爱的方式有许多，有人喜欢轰轰烈烈，有人喜欢婉婉约约，有人喜欢大大方方，有人喜欢矜矜持持，显然，他们属于后者。直到璞回小城的第二年，他们才用歌声坦露了彼此的心声。那一年，璞报名赴南方一个贫穷的省份去挂职，为期一年。临行前夜，他们积蓄已久的情愫像地底下炽热的岩浆一样喷发了。璞来到苦楝树下，弹起了《斯卡布罗集市》，琼跑下了小阁楼，与璞一起唱起了那首凄婉的歌谣。然后，他们忘情拥抱，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一年后，璞如期返回故乡。父母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家里已经给他找好了对象，马上要举行订婚仪式。他问对象是谁，母亲告诉他是老韦的千金。这是他日思夜想的金玉良缘哦，大喜之下，他竟无暇顾及父母所指的是琳，还是琼，结果，意外发生了。
　　 订婚那天，我挑着喜礼陪同璞到韦家。韦家大摆酒席，高朋满座。琳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春风地迎了出来，却不见琼的影子。一问，璞才从甜蜜的美梦中惊醒过来，父母所指的对象是老韦的千金不错，但不是琼，而是琳。仿佛大白天挨了一道晴空霹雳，他当场就被炸懵了。他愣颤了有顷，嚎了声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便逃离了韦家。
　　 接下来发生的事，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事后，一头雾水的璞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时的琼早已名花有主，男方是一个干部子弟，在银行上班。琼对璞说，为此她曾经极力抗争过，还割过手腕的动脉，但均无效。因为男方的父亲是一当权的高官，老韦一介书生，根本就得罪不起。几个月后，琼突然在小城失踪了。作为一个知情者，我知道这是琼和璞精心谋划的一个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只身去了巴塞罗那。琼在离开小城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相约在苦楝树下，深情地唱起那首关于爱情的歌，唱到了象征爱情和忠贞的迷迭香。璞向琼承诺：今生今世，不论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俩人生死相依。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誓言犹在，事却不遂人意。琼走后，璞决然解除了与琳的婚约。他原本想得美美的，琼先行一步，自己随后跟进，来一个东方月缺西方圆。不料婚约一解除，本来就多病的母亲在一气之下，中风瘫痪在病榻上，从此生活不能自理。自古忠孝难两全。璞的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年幼的妹妹，他是一个孝子，面对愁白了头的父亲和躺在病榻上痛苦呻吟的母亲，他别无选择，万般无奈地留了下来。
　　
　　 四
　　 我一路迤逦而行，悄悄来到了琼了身边。此刻，夕阳坠海，碧波熔金，水天一片绚烂。
　　 她一惊，缓缓地转过了身，眼神在刹那间从迷离朦胧转为清澈明亮。她认出了我，惊呼道，哟！是你呀，你来了，咋不事先告知我呢？我笑道，想不到吧，久违了，琼。我本想说，不告诉你，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但一转念，没说出口。
　　 握手。拥抱。相顾。她的手上执着一根枝条，叶子绿油油的，像粗松针，开着蓝花花，酷似小水滴。哦，是迷迭香，那些像小水珠似的蓝花花，就是被人们称为的“海洋之露”。彼此相视的瞬间，我不由地想起了一首古诗：“野有蔓草，零露薄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此情此景，好不教人遐想，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在此刻，如果与她重逢的人不是我，而是璞，那将又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他们是笑，还是哭？是怨，还是恨？……
　　 在路上，阿海告诉我，琼至今仍然单着。他说，琼是一奇葩，在巴塞罗那，由于她长相出众，曾经有不少的人狂热地追求过她，其中不乏有商界精英和青年才俊，还有老外，但不知何故，她皆无动于衷，总是推说自己在国内早就有了恋人，并说她的恋人很快就会出国和她团聚了。
　　 奶奶的，骗鬼呢？阿海嚷嚷道，她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天天就会记住一件事，一到黄昏，就会到海边去等她所谓的恋人，你看，二十多年过去了，别说是恋人，她的身边连一个男人的影子也没见过。
　　 她现在干嘛呢？我问。
　　 阿海说，出国之初，她先在一家中餐馆端盘子，后来到工场打工，好像到了第六年吧，跳过一次海。好在命保住了，但人却疯了，被亲戚送到精神病院待了半年。出院后，不再去打工了，每日拎着一架古筝到大街上，以演奏唱戏谋生。
　　 我听了，心里甚不是滋味。老天哟，琼被璞害苦了。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尘世间的痴情男女何其多，但像琼这般为爱痴狂至叫人心疼的人儿委实难寻。
　　 是夜，在阿海的酒馆里，我们把酒言欢。微醺之际，我向琼传达了他对她的问候。我劝她再莫等待了，璞早已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她该去选择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我说，她与璞的姻缘，并非是璞负情，实属有缘无份，乃是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的结局。我没有骗她。当年他们分别后，虽天各一方，但鸿雁不断，云中常有锦书来。也是到了第六年，璞父因病去世了，全家的千斤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于是，他狠心地做出了一个抉择，与心爱的姑娘诀别。也许，琼是接到璞的绝交信后，才去跳海的。
　　 琼听罢，脸上闪着泪光，幽幽地说，你别说了，一切我都知道，一切都是天意。琼说话很正常，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她说，她已经躲过了那段悲情。我惊叹她的“躲”，是啊，人在面对情感纠缠的时候，可能可以做的就是“躲”，谁可以挥刀斩乱麻啊。躲过了，生活变得正常起来，要比钻进死胡同的好。琼眼下在一个工场做事，生活尚可。她说，感情的事已经小了，生活得继续。还说，世界上有着她这样的爱情故事的也很多，没有相似性，但都得自己走出来。她还说，自己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说，谁没有个故事，故事里做一株迷迭香草也不错。她点头。是啊，始终不放弃生活，这是迷迭香的性格，因为沐浴太阳，才有香。就像我看着琼，只有面对大海，才有憧憬的美。
　　 离开巴塞罗那的那天，琼赶到机场为我送行。临别时，她交给我一条围巾，叫我转送给璞。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我摊开围巾，看到里面竟藏有一枝绿色的植物。
　　 不错，是迷迭香。它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芬芳动人。
　　 走出感情的世界，好像很难，但不为曾经束缚绑架，淡然一点，是可能的。我为琼高兴了。我觉得璞也会读懂琼给他的迷迭香吧？留住淡淡的香，迷迭香不会枯萎，生活还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