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着因饥馁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娘亲抬起那张布满乌云的脸，似乎，偷觑了一眼我胡乱踢腾的腿脚，便默不作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颔首敛眉，悄悄躲离了家门。她要去的地方，无非是小巷与一道大街的交汇处。那里，是农人下地的必经之地，常有庄户人赶着牛羊经过，尘土飞扬，声音嘈杂，足能隔断我哭声传递的路线，也让娘亲能够暗暗在心里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毋需顾及矮墙围拢的老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春天，那时，祖母还活着。她在祖屋里听到我的哭声，也透过窗棂格子看到了逃离的娘亲，但在她心里，的确找不出什么样的理由能够阻拦娘亲出逃的步伐。当我踏着娘亲的鲜血，懵懵懂懂闯进这个人世间的时候，娘亲已经四十多岁。她的乳房，早已被我的哥哥姐姐们吸干，就像冬日象峪河裸露的河床，空旷而枯寂，干瘪而萧索，再也分泌不出哪怕一滴乳汁，只能任由我空着肚腹，以凄厉的哭声讨要活下去的权力。
　　 这每一声嘶哑而揪心的哭喊，都是一根根闪着寒光的银针，一次次刺穿了祖母的心。此时的她，又能往何处逃离？八十多岁的祖母披起一件对襟子大袄，趿拉着鞋，脚步蹒跚走到院门口，一手拽着棉袄，一手扶住院门框，将头探出去，以一种近乎讨好、近乎哀求的语调声声呼唤着娘亲归去。“孩儿他娘，这好歹也是一条命啊，你就舍得让他活生生饿死？”说这句话的时候，祖母的心里何尝有底——娘亲没奶，又找不上代为哺乳的妇人，一个尚不会吃饭的小人儿被饿死，不过是迟早的一件事情。
　　 祖母的一声声祈求没有唤回娘亲，却是惊动了西邻。西邻的栓东嫂子刚刚生产，与娘亲一样，都属大龄产妇，没有奶水喂养新生儿。所幸，她家里养着一头母山羊，而且正在哺乳期。可即便如此，一头瘦弱的奶羊所产出的羊奶，也仅仅能够勉强维持自家孩子的温饱，实在无法满足两个孩子的胃口。然而，乡邻久处，胜似远亲，又怎能见死不救？隔着院墙，栓东嫂子将祖母唤到自家院子，又从山羊身上勉强挤出半碗羊奶，眼泪涟涟赠予了祖母。因着这每次匀出的半碗羊奶，在六十年代末的那个春天，一个倔强的生命终于活了下来……
　　 懂事的时候，每每听祖母讲过去的事情，总是不由得会对娘心生怨恨——我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又怎能狠心不管不顾，甚而选择逃离？这块心病，一天天疯狂滋长，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心魔，牢牢盘踞在心底，乃至多少年都无法驱离。
　　 到学堂念书的时候，才读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至此，久久郁结于胸的心结才稍稍得以开解——却原来，普天下娘亲的心都长得一模一样啊——作为母亲，岂不知“儿寒”？哪不知“欲食”？只是迫于生计，唯有极力将那颗滴滴淌血的心掩藏起来，才化作了“儿寒乎？欲食乎？”的声声叩问。
　　 多年之后，大学毕业的我当了一名中师语文教师。同组的一位女同事参加课堂教学比赛，抽题时恰好抽到了归有光的这篇《项脊轩志》。同事问我，短短的四十分钟时间，又该怎样抛开文章的细梢末节将这堂课讲好？我建议她，只要紧紧抓住“儿寒乎？欲食乎？”这一细节描写，抛开文字表象，从你也作为一位母亲的视角，深入挖掘和解析归有光母亲复杂的情感世界，就能引发评委老师的情感共鸣，从而讲出一堂成功的语文课来。同事信然，在比赛中，深入解析了归有光母亲之所以叩问“儿寒乎？欲食乎？”的语境背景，及其背后蕴含的沉痛而纠结的复杂情绪，最终感动得评委潸然泪下，也藉此夺取了这项赛事的好成绩。
　　 而今，时光之钟不紧不慢走到了2021年2月1日，再过两天，即是立春日。祖母早已辞离人世很多年；娘亲和西邻的栓东嫂子也已作古，然而，每每念起祖母讲述的过往，总是心怀凄楚，并横生出许多感动。试想，若非乡邻友善而守望相助，若非栓东嫂子宁肯自家孩子挨饿而不吝匀出半碗救命的羊奶，又哪里有我的今天？故乡的人心地淳朴、与人为善，骨子里都自带一股如兰的清新气息；即便故乡春天里的一草一木，同样蕴含着生命的点点温度，让我一直感念于兹、庆幸于兹，对每一个卑微的生命都充满了敬畏！
　　
　　 二
　　 火车一声长鸣，缓缓驶离车站，而后，渐渐提速，向南疾驰而去。
　　 透过车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排排刚刚萌发新叶的白杨树，齐刷刷急速向后退却；而一块块大田里，墨绿色的麦苗儿们，眼眸含春，心怀期冀，正迎着旭日，贪婪地吮吸着大地母亲的滋养，一股脑儿地拔节生长。
　　 1990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当我们还穿着“三件套”的时候，临汾市的人们，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
　　 临汾市位于山西省西南部，比晋中纬度要低一些，加之，东有太岳、中条为屏，西有吕梁为障，地形轮廓大体呈现出“凹”字型分布，它的气候自然比晋中热了许多。
　　 当老校长带着他心爱的9个得意门生，进驻到山西师范大学招待所的时候，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这所刚刚走过32年历程的师范院校。天气闷热潮湿，天际，一道道猩红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开密不透风的夜空，随之，“轰隆隆”的雷声也在耳边次第炸响。一场酣畅的大雨终于来了。它狂暴地洗刷着城市，横扫着仲春未盛的暑气，给疲惫的我们送来了阵阵清凉。
　　 本来，老校长年事渐高，身体也不大好，并不愿亲自带队，领着我们几个人参加这次师范生选拔考试，可架不住几个学生苦苦哀求，老校长一时兴起，最终还是决定带着他的“宝贝”们，远赴250多公里，来到了临汾市。
　　 每每忆起这段经历，我的内心总是难以平静。我曾经和两个一同考到师大深造的同学说笑：我们这三个中师毕业生，纯粹是免费考了个大学啊！
　　 可不是？这一年的春天，我们没有掏一分钱报名费、体检费和路费，即考取山西师范大学，成就了三个农家孩子的大学梦。老校长说，你们几个孩子都是农家出身，家庭条件并不宽裕。我和学校多次争取，这次带你们来，把你们的费用全部减免了。末了，老校长还不忘开个小玩笑——只是，这饭票钱可不能免，“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去哪儿吃饭你们不也得掏钱？
　　 次日，天光放晴，碧空如洗，杨柳依依，鸟雀和鸣。明媚的春光里，山西师范大学就是一位刚刚出浴的美少妇，三分婉约，七分调皮，斜倚于绣床，临窗而立，正在轻轻梳理着她的满头秀发。巍峨的大餐厅里，来自全省23所中等师范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屏声静气，奋笔疾书，正在比知识、比能力、比心理素质，短兵相接，近身搏杀。胜利的一方，即为师大顺利录取；而战败的，无疑将会惨遭淘汰。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任凭谁的心里也没个底儿，唯盼先祖阴德庇佑，赐予锋刀利剑，将对手一一斩落马下。
　　 上午第一堂考试是数学，对于我这么一个文科生而言，数学考试无疑是梦魇一般的存在。果不其然，第一堂下来，我的脸上，之前像山桃花一样绚丽的自信笑容，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反而更像前一日傍晚那方阴郁的天空。
　　 是老校长发现了我的不堪。午饭后，他不惜牺牲午休时间，将我叫到他的房间，细细帮我分析情况，劝导我不要因为一城一地的得失而丧失信心。老校长反复鼓励我，尽力发挥自己的特长，将语文、政史两门功课考好，说不定，后两门的好成绩可以弥补数学失利带来的差距。
　　 望着老校长花白的头发、慈祥的面庞和充满期待的眼神，感受着他父兄一般的无私关爱，我的心里，再次燃起熊熊火焰，继续投入到了残酷的绞杀中……
　　 为纾解考试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在考试结束后，老校长不顾身体劳顿，又亲自带领他的弟子们进机场，逛尧庙，遍览汾河公园的旖旎春景，让我们几天紧绷的神经，在欢声笑语中渐渐得以松弛。
　　 更为幸运的是，借老校长吉言，在这个春天，我凭借语文、政史两门单科全省第一的好成绩，弥补了数学考试拉下的差距，终于圆了自己渴盼已久的大学梦。
　　 人们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然而，于我而言，春，蓬蓬勃勃生长的春，何尝不是一个收获的季节？1990年春天，我不仅如愿以偿步入大学校门，收获了绿色的希望，收获了明媚的前程，更收获了一份沉甸甸的师生情。这份情，促使我坚定地接过老校长手中的接力棒，含英咀华，渡己渡人，送给更多农村的孩子一个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三
　　 岁月流转，春去春归。每一个善念，都是一缕煦暖的春风，唤醒枯落的草木；每一个善举都是淋漓的雨露，滋养生命的勃发。在明媚的春，我再一次收获了芬芳的爱情。
　　 与妻相识于1997年那个繁花似锦的春。那时的她，拥有一张娃娃脸，喜欢以一方红色手帕将如瀑的长发束成“马尾”，自由奔跑在乡村的原野上。乡村的原野，布谷声声催农事，随处可见春姑娘掠过的足迹，到处都能听到春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我与妻，一人一把小铲子，于松软的大田里挖出一株株细长而带着蒜头的小蒜苗，将上面的泥土一一抖去，一并装进篮子里。
　　 春天的原野异常辽阔，眼眸过处，高大的杨柳一身嫩黄，如同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烟。刚苏醒的小草，擦一擦瞌睡的双眼，慵懒地伸一伸懒腰，偷偷从地里钻出来，渐行将大地晕染成一块块绿油油的毯子。一年之计在于春。勤劳的农人，将希望的种子播撒到犁铧翻遍的泥土里，孑然独立于春风中，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拭一拭额头微微沁出的一层薄汗，憨厚的笑容里藏满了对一年收成的无限期冀。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春。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喜欢她的昂扬向上，喜欢她总是孕育着人们无法预测的丰收。妻也同样深爱着春天，深爱着能萌生出种种奇迹的土地。这当口，我们合力挖出的蒜苗正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正不断挑逗着我们的味蕾。炊烟袅袅的村庄里，娘亲正在翘首期待着我们归去，等待我们将小蒜苗带回，于滚沸的胡麻油里，嗤啦一声，烹出一锅酸辣喷香的醋调和，再浇到刚刚出锅的面条上，喜滋滋望着她的儿子和儿媳，一个个吃得汗水淋漓，吃得两眼放光。
　　 多少年过去了，每逢春姑娘乘着她开满鲜花的香车降临到北国时，我都要与妻相约，奔赴到田野里，一同踏青赏景，采挖小蒜。只是，在我们的身边，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人儿——我的儿子。春天不老，生命不息。旧人终将老去，并一一离开，而一代又一代新生儿，会携着春天缠绵的雨露，接续不断地将生命的密码一辈辈传递下去。我感慨于生命的倔强与生生不息，每当看到新枝吐出来的颗颗嫩芽，每当看到一只只花蕾即将绚丽绽放，每当看到孕妇饱含幸福与慈爱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莫名的感动。
　　 窗外，夜色垂落，蒙蔽了渴望穿透黑暗的眼眸。而空旷的街头，为迎接新春佳节的到来，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却映亮了来来去去的路。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一阵铿锵的脚步声，2021年，一个崭新的春天，正气喘吁吁大踏步向我们奔来。
　　 心里不觉一丝悸动，眼眶也有些潮湿——春天，我即将等到又一个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