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时光在陈述着命运
　　
　　 要我大胆的说出每一块矿石的命运
　　 是很冷峻的
　　 它们，在一部叫做采场的地理书上
　　 闪耀温暖的光芒
　　 我只得保持沉默
　　
　　 我的沉默非得动用铁锤
　　 就像敲打矿石的骨头
　　 从单音节到双音节，从纯色到混合
　　 从一只耳朵到全身每一个张开的毛孔
　　 由此，你会深感兴奋
　　
　　 是的，一块矿石的命运常常是我的命运
　　 对于你
　　 我生活的点滴，给你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露天开采
　　 就是揭开厚厚岩层的被褥
　　 喊醒每一块矿石
　　 我如此难过的描述
　　 并不是心里淡薄
　　
　　 一个在采场整理石头的人
　　 一个在采场整理文字的人
　　 一个在铁皮屋可以打鼾，美美睡一觉的人
　　 一个把爱情嵌入岩壁的人，兀自站立
　　
　　 是的，我也眺望山外，但我不宣布一块矿石的命运
　　 我还看到天空的辽阔，以及它的倒影
　　 恰似走过的岁月，以干涸的唇
　　 吻火
　　
　　 十八、风从笔架山吹过
　　
　　 风从笔架山吹过
　　 天空，空出了它的辽阔
　　 我只要一小块的云朵
　　 写一句朴素的台词
　　
　　 一些脚步急促的下山了
　　 在夕阳的余辉里
　　 一张旧长椅上
　　 一个上年纪的矿工，坐了下来
　　
　　 他目光矍铄，望向釆场，似乎有什么
　　 意犹未尽
　　 那些堆高了石头，也好像在望着他
　　 显得默契
　　 依依不舍的
　　
　　 他接到通知了。在一张表格
　　 凝重的写下名字
　　 明天，从今以后
　　 采场，只能是他回忆的背景
　　
　　 风，徐徐地，徐徐地，吹
　　 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发际，有几根银白
　　 这是岁月的惠赠，而更像告白
　　
　　 沧桑了岁月的沧桑，还是一个采场
　　 那些尖锐的石头，那些有灵性的石头
　　 那些可以说悄悄话的石头，那些倔强的，硬脾气的石头
　　
　　 他掏出了一根烟，猛吸了几口
　　 吐了几个烟圈
　　 摁灭。低下头
　　 他的思索比烟雾还要漫长
　　
　　 他站了起来。转身，又望向了采场
　　 只有风，徐徐，徐徐地
　　 从笔架山吹过
　　 像怀着一种不可告知的心事
　　
　　 十九、铁的雕像
　　
　　 抚摸岩壁。潮湿的，冰冷的
　　 一个人在昨夜死去
　　 一双眼睛在哭着亡灵
　　 还有光，蒙上了灰尘，显得幽暗。却又给一只手
　　 挑拨的明亮
　　
　　 采场上，抓一把黄土就可以埋一个人
　　 所以，宁愿捕风，也不要跺脚
　　 不要去惊动石头，那些坚硬的头颅
　　
　　 可，冥冥之中，我还是听到了啪啦、啪啦的声音
　　 谁，在拨算盘。又或者，算珠自天上降落
　　
　　 这是谁，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前
　　 浩气荡存的
　　 一笔又一笔，采场如江湖。算清的，未算清的
　　 石头，也埋下了伏笔
　　 苦等着，一个人来续写
　　
　　 昨夜，很久远的星辰
　　 却一把推到我眼前
　　 一个人的面容，嗓音，身高，体量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却不是遗忘。而是从没见过，无从谈起
　　
　　 然，我抚摸着岩壁。年代失修的岩壁
　　 一个人，还是从历史边缘走了出来
　　 陈述，我看到的幻影
　　 对于他，真实的，不必粉饰
　　
　　 哭他的，是我
　　 而他还活着。且让我遇见
　　 几十号矿工还追随着他，就像追求真理
　　 矿就是命。命就是矿堆出来的
　　
　　 该歇歇了
　　 该在岩壁上凿刻出铁的群雕
　　
　　 二十、火车
　　
　　 追赶一列火车，需要十万马匹
　　 我在采场，指石头为马
　　 一匹匹，长嘶一声
　　 奔下山去
　　
　　 看见火车，我的马
　　 轻而易举的坐了上去
　　 每一条路都可以遇见春暖花开
　　 每一条路都在颠沛流离
　　
　　 火车，慢些儿跑。我的马
　　 耳朵里不能灌入太多的风声
　　 每一个离别的路口
　　 都是往后捂不住的伤口
　　
　　 我也坐上了火车，去南方以南的广州
　　 在车上，有人给我搭讪，喊我师傅
　　 还莫名的知道，我生活的矿山
　　
　　 陌生人，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马，你见过，抚摸过
　　 我的马，告诉过你：皮肤晒得泥鳅一样的，准是来自矿山
　　
　　 但一定不知道：我身体里有石头，马匹……
　　 所以，我也是一列火车
　　
　　 二十一、小于1
　　
　　 1：
　　 走进春天，釆场上的雨雾
　　 是煮沸腾的水，冒着篜气
　　
　　 一些工友戴口罩了
　　
　　 我也戴上了口罩
　　 每月发放的劳保，主要作用：防尘
　　 “你得小心点”
　　
　　 他们的口罩来自大药房
　　 说起武汉，愤怒的，就想跑过去揍吃蝙蝠的始作蛹者
　　 近的，说到南华寺，在大年三十下午的二点半禁止外人进入
　　 年初一有交警执勤，针对外来车辆
　　
　　 但没说到走亲访友，打几圈麻将
　　 一个春节，几乎哪里也去不了
　　 宅在家里。从卧室到厨房，再到客厅，三点一线的旅游
　　 也别开生面
　　
　　 雨水冲涮干净的石头
　　 我一块，又一块的叠加
　　 垒高
　　 像一件防护服
　　
　　 2：
　　 我戴上了医用口罩
　　 安心的，才让工友放心
　　
　　 武汉。一串冰冷的数字，一串不会呼吸的数字
　　 一串没有体温的数字
　　 还在攀升
　　
　　 我把一块石头尽量的搬到一堆石头的下面
　　 但又不贴近地
　　 我怕它淋几天雨，感冒，患上肺炎
　　
　　 露天的采场。搬动的，来不及搬动的石头
　　 在抖瑟
　　 “快点下山去吧”
　　 可，火车停运
　　
　　 第一次，我感觉热爱中的石头
　　 比我的生命还要脆弱
　　
　　 足够的，我把搬动的石头停留在手中长一些
　　 放心
　　 我戴着口罩
　　
　　 3：
　　 这几天，穿着雨衣，水鞋，戴着口罩，头盔
　　 像一个逆行者
　　 在采场，整理石头
　　
　　 我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选择的选择，只能唯一
　　 早已习惯了，命运匍匐着大地
　　 翅膀低飞
　　
　　 可，一走进值班室。手套还没脱
　　 武汉，不知从哪一个工友嘴里嘣出来
　　 是的，这个春天，出现了一个热词：冠状病毒
　　
　　 武汉，有多少人在煎熬着，给病痛折磨
　　 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逆行者，是拿命去交换
　　 另一些人的命
　　
　　 我折了出去
　　 宁愿在雨里多整理几块石头
　　 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我听见，风———
　　 在哽咽
　　
　　 二十二:没有什么让天空倒塌下来
　　
　　 黑压压，低沉沉
　　 我是说：乌云开出了花瓣
　　 我是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把天空擎着
　　
　　 站在采场上，以八百米的高度俯视山角下
　　 一盏盏灯火，还是如初的温馨
　　 回到家了，可以让口罩告一段落
　　
　　 不要谈论武汉，好吗
　　 谈谈芹菜，蒜苔，上海青，莲藕，胡萝卜
　　 谈谈草鱼，红烧还是清篜
　　 谈谈孩子，老人，同事，以及他怎么过的春节
　　
　　 放轻松些，听听音乐，看一台电视节目
　　 又或者，做一套瑜伽。甚至，静坐一会儿，翻几页书，读几个公众号
　　
　　 你的安好，会让一些人放心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天空倒塌下来
　　 既使，星转斗移，风云俱变
　　 又或者，有乌鸦在离你不远的树桠间鸣叫
　　
　　 在这人间呀，欢喜着你的欢喜
　　 悲伤着你的悲伤
　　 一切都：泰然若素
　　
　　 二十三、罩不住的春色
　　
　　 岩层。一个台班八百米纵深
　　 打探的潜孔钻头
　　 呼啸出一个春天
　　
　　 我这么想，搬动了一块石头。我在搬动春天的一个小小的
　　 小小的份子
　　 竟看到了春潮涌动
　　
　　 一个春天，首先关照的是如何摘掉口罩
　　 星期一，发了四个
　　 星期五，又发了一个
　　
　　 是的，一个戴口罩的春天，隔离病毒
　　 却隔离不了开采的热情
　　
　　 再搬动一块石头。直了直腰
　　 我看见了湛蓝湛蓝的云彩
　　 这是春天的原色，却给一只只口罩打扰了
　　
　　 机器的轰鸣声里，每一个矿工的心里都装着一个春天
　　 只是，比这一个春天更沉重，更难以琢磨
　　 隔着口罩，无法陈述的表情，掩饰不住的
　　 除了热爱，或许，夹杂不清的折磨
　　
　　 还是心怀期待，摘除口罩
　　 以潜孔钻头的韧劲
　　 暴出强辐射力的激情
　　 开辟的春天，熠熠生辉
　　
　　 二十四、花开的声音
　　
　　 我看见花的骨朵挣扎着撕裂
　　 一瓣瓣苞衣
　　 吐露鲜艳的红
　　 就像我彻底的抛弃旧梦，在晨光里
　　 走向采场的某个至高点
　　
　　 矿石破碎的声音，就是花开的声音
　　 在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而我的心跳，只有越接近矿石
　　 才越显得真实
　　
　　 我不得不提及口罩。它蒙住我的嘴很久了
　　 一些言辞，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而呼吸，也更加紧凑，急促
　　
　　 但是，矿石破碎的声音与花开的声音
　　 如出一辙
　　 印在脑海里，根深蒂固
　　
　　 听，花开的声音，在我搬动一块矿石时
　　 这声音也跟着我直腰，转身，迈步
　　 这声音多么美好，仿佛天籁
　　
　　 徜若，此刻。一念之间。摘下口罩
　　 我一定会啍起来，沙哑的，富有磁性的歌声
　　 与花开的声音，如调好和弦的
　　 一座矿山沐浴三月春风，换了新颜呵
　　
　　 二十五、蓝，二月的蓝
　　
　　 搬动一块石头，我看见一小片蓝
　　 一小片天空倒映的蓝
　　 却可以深入骨髓
　　
　　 这一小片的蓝，是一小片的幻想
　　 二月，白色总让我惊颤
　　 而只有一小片的蓝，可以清零一些低沉的消息
　　
　　 这是二月的蓝。当我再搬动一块石头
　　 坚决的，勇敢的说
　　 一小片，一小片的蓝
　　 一定会回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二月的蓝。这是我在采场
　　 一架竖琴上弹奏出来的蓝
　　 由此，天空辽阔，大地完整
　　 所有美好的事物在健康的成长
　　
　　 二月的蓝，夹着二月的风暴
　　 由此，渴望大海，海就在我的面前
　　 蓝的透明，蓝的心旌动摇
　　 由此，我搬动的下一块石头，是不是大海哭干涸的泪水
　　
　　 蓝，二月的蓝。一直深入我的骨髓
　　 我看见时光一寸，一寸的向上攀援
　　 扣动了春天的门环
　　
　　 二十六、春天里
　　
　　 一个迟到的春天，嫩芽都比它先爬上枝头
　　 可我比嫩芽还要早的爬上采场
　　
　　 是啊，每一个春天都不会兀自到来
　　 每一个春天都是斩了荊棘，藤条，甚至原罪。开垦出来的
　　 每一个春天都会去抚摸尖锐的石头，然后
　　 抛出一些惊喜，和小小的幸福
　　
　　 这么说吧。这一个春天，如果按节气
　　 它绝不会姗姗来迟
　　 它会从路两旁拔节的翠竹，抑扬，顿挫的
　　 声响里疾迅的向上升长
　　
　　 它也一定会趴在草的叶子，聆听露水打湿的
　　 虫子吐了一晚的呓语
　　 这些沉睡中唤醒的思考，如柔弱的芦苇，在风的翅膀下面
　　 摇曵
　　
　　 而我爬上了采场。我的眼里只有石头
　　 石头里一定有别开生面的春天
　　 春天里一定会有我写下的一个句子
　　 句子里一定盛满了泪水
　　
　　 这是强忍的泪水，浇灌春天一次次的感动
　　 让爱还原爱
　　 激情燃烧激情
　　
　　 二十七、清明四题
　　
　　 A：清明
　　 一看到狗尾巴草
　　 就想到了老父亲
　　 故乡的小山坡上
　　 很多年前，给他按了个家
　　
　　 在外颠箥
　　 要抽身回去，总有些不如意
　　 父亲，就像一株狗尾巴草
　　 站在小山坡
　　 翘首以盼
　　
　　 又是清明。纷纷细雨
　　 总也浇不灭想念的火苗
　　 可，回不去几乎成了一种宿命
　　 就像一株狗尾巴草，摇曵着不眠之夜的星光
　　
　　 父亲，一定等了很久，才低下头
　　 像一株结实了的狗尾巴草
　　 是啊，只有撒下一些种子
　　 来年，才有盼头
　　
　　 这么想，心里的不安
　　 也会是一株狗尾巴草
　　 像淋了一昼夜的雨
　　 很沮丧
　　
　　 B:清明
　　 从山上回来
　　 我与母亲谈起了父亲
　　 一个有些怪癖的老头
　　 一个没有农田还把锄头磨得发亮的老头
　　 一个没有耕牛又喜欢割草承包了两口鱼塘的老头
　　 一个在菜园里吃饭时要喊回来的老头
　　 一个不抽烟滴酒不沾却咳得厉害的老头
　　 一个括风下雨膝盖骨就伸手去捶的老头
　　 一个驼着背还要赶二三里路去救急亲戚的老头
　　
　　 哎，这么一个老头，成了我尊重的父亲
　　
　　 年富力强的父亲，跟着村里的几个壮小伙
　　 去了一座矿山，掏金。其实，就是挖钨石
　　 没赚到几个钱，却烙下了一身病痛
　　 甚好，他会斗木，给邻里乡亲的斗些小家什
　　 才勉强度日
　　
　　 他没有脾气，从打记忆起，他没跟母亲贫过嘴
　　 既使有那么几次，不知因什么事
　　 母亲骂得他很凶，他只是默默地站着
　　 待母亲消解了气，他才小心地“嗯”了，竟没有尾音
　　
　　 “老实人”的形象，父亲一直保持的很好
　　 以至，他走的那天
　　 村里的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来送他一程
　　 有的，还哭红了眼睛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其实，我的心里
　　 一直住着父亲
　　 就像他从没离开过
　　
　　 c：清明
　　 天空没有了悬念。风，很清浅
　　 这一个日子，适合放风筝
　　 父亲给我粘的风筝，是一只硕大的蝴蝶
　　 贴着墙壁，慢慢地飞
　　 很多年了，一直，在飞
　　
　　 俯着岁月的平面低低地飞。父亲
　　 把我领回去吧
　　 在故乡的星空下，结着青涩果实的桃树下
　　 漫不经心的说着春天，以及春天里历经的往事
　　
　　 这些，都很新鲜。滚烫的泪水，也是
　　 窗外，飘着细雨
　　 我只能凝视着风筝，看你的心灵手巧
　　 想你在广场上陪着我小跑
　　
　　 “攥紧一些”
　　 父亲，你怎么总担心我会把风筝放飞
　　 可，父亲，我攥紧了一根线，却没有攥紧你的手
　　
　　 我只能凝视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这是你
　　 岁月的遗像
　　 等雨停歇
　　 等你，再一次把我召回
　　
　　 是啊，风雨中朦胧的故乡
　　 青草苍翠
　　 吹着清浅的风
　　
　　 D：清明
　　 一个春天的委屈都落了下来
　　 像洒满了一地梨花
　　 一场清明雨，大地
　　 如此的
　　 干净
　　
　　 干净的，桃型的心
　　 看蜡烛如何化为灰烬
　　 看悲伤如何凝结为泪水
　　
　　 没有跪拜。只有鞠躬
　　 感谢节气给了一个清明
　　 感谢鸣笛告慰了英灵
　　 感谢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坚定，有了砺志的信念
　　
　　 一个清明，天下清明
　　 “过了这一个春天，他们，也许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殊不知，难舍的依然难舍
　　 牵挂的更加牵挂
　　
　　 就像梨花，在风中摇曳，如雪
　　 洒了一地，还是雪
　　 只有雪，才能洗濯耻辱之心
　　 只有雪，才能唤醒写碑之心
　　
　　 几粒滴翠的鸟鸣，给雨水顺带过来
　　 在之后
　　 天空晴朗，天下清明
　　
　　 二十八、我看见过飞鸟
　　
　　 看见飞鸟。看见它飞过的弧线
　　 正在给天空的蓝修补
　　 大地，如此安静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就没有失去
　　
　　 这是迟暮的黄昏。一些沉重的脚步如古老的座钟
　　 铛，铛几声，之后
　　 只有坚硬的石头，在等待
　　 未知的消息
　　
　　 一只飞鸟，恰巧给我看见
　　 幸许，没看见它的翅膀如岩石的灰
　　 幸许，被我看见它飞过的天空如此辽阔
　　
　　 这是采场。一块块从岩层里挖掘出来的石头
　　 将要点亮一盏盏灯
　　 就像点亮自己，却给我带来
　　 喜悦中，小小的幸福
　　
　　 这是我一个人的采场了。我可以大胆的清点
　　 或者，喊出记忆里的某一件往事
　　 在徐徐山风轻轻拂过时
　　 如飞鸟的一把剪子
　　 剪去一些莫名的忧伤
　　
　　 天黑之前，我也要下山
　　 但不过问：飞鸟是否归巢
　　 就像那些尖锐的石头，也从来不过问我：
　　 当它们下山之后，我的寂寞
　　 会不会有如林中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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