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追】在大山里讨生活的人(散文)
在冰雪严寒里缔造的人际关系,才是最值得拥有,没有波澜,潜滋暗长,耐人寻味。
一个人生在东北,那就必须从寒冷里寻找温度,用白雪取暖,这是东北人的浪漫,也是真实;一个人常年以山林为伍,那就要学着读懂林木,在木头上找到生活的方向。
一群人,总会发生故事,每个人都是故事里的一个线索,互相寻找着,于是彼此就发生了联系。
一
我喜欢你追我赶。山场的工作紧张而有序,是环环相扣的,这环环相扣能到什么程度呢?我们是打枝的,前面就是采伐的,跟在后面的是牛爬犁,我们是中间这一环,三者关系紧密相连,好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身上,想揭下去都难。我们戏称这是连环阵,走在阵势里的山林人,都有着自豪感。用不着享受,这样的工作,山林的人很满足了。
平心而论,我们追前面采伐的油锯手是很困难的,想摆脱牛爬犁的追赶也不容易。油锯手如果规矩一点儿,严格地按照设计团队所设计的林木区域来采伐,我们还真的不怕。因为采伐那些好木材,本身就是一件痛快事,就像遇到丰收季。人的情绪这个东西,调动起来的理由无需多么郑重,山林的人,有比赛的心。
这里也如同是一座工厂,下山的原木是出厂的产品,产品质量的好坏,在决定着市场的营销。不但如此,还要保证花色品种的齐全,来保证市场的需求。这就是说,下山的木材不能有空筒、水裂一类的缺陷,而且还必须是容易销售的树木,比如云杉,柞,椴等树种。在林业局下达的采伐单上,这些应采伐的树木,在林班之中都有明确的显示。我们叫它“应伐木”。山林人必须读懂这些,有时看他们把皮尺挂在脖颈子上,耳朵夹一截铅笔,真觉得他们个个学富五车啊。
应伐木会被砍下一块树皮,并且点上一点红油漆。这个鲜艳的红点儿在林中是很显眼的,好像一位长着红色眉心痣的女孩,我们的油锯手就是疯狂的追求者。他望眼欲穿地抱着突突响的油锯,在树林中穿来穿去。像是在众里寻她,那红心痣的女孩隐在人群之中,有些羞于见人呢,它一定是最秀丽,腰身最好的那一位。在森林里,美显得更突出,看似和美不沾边的人,却对美的感觉更深刻,因为他们离不开生活的美感。
应伐木是林班里最好的那棵树,高大挺拔,而且树上的枝丫还少,仅仅树冠那么一撮,几斧子就可以搞定。我们这么快,让油锯手很头疼。紧撵他的屁股了,让他有压迫感。要摆脱我们,便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把应伐木故意往看好的那一棵树上倒,造成架挂,然后一并伐倒,这样就名正言顺了,不会遭到现场员的指责。做要做最好的,山林的活不是绣花,可也是得讲脸面,谁都不肯露“败絮”,做漂亮点,自己看着也得顺眼。
他这么做,足够坏。他看好的树,都是一些“老婆树”,或者是藤缠树,这下我们可惨了,倒下的树,乱哄哄地一大堆,往往几个小时都处理不完,而且还没有多少立方米木材。明显是要看我们的手艺了,考验时时存在,这就是林中人的相处,不用点头问好,就看手下的营生怎么样。
老婆树是林中的种子树,这样的树都是树龄很大,基本上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树,这些树是不支持去采伐的,它在林中的作用,基本都是去传播种子,繁育后代的。叫白了,它们就是老婆婆树,这个称呼是不是很形象呢?其实,很多人不行挂在嘴上说想老婆了,骨子里有一股想着的暖流在行进。
藤缠树是林中的一些藤蔓植物爬到了树上,比如圆枣藤,木通,它们把树当成了可以高瞻远瞩的阶梯。这些爬到树上的藤条差不多都有手腕粗细,并且在树上形成了很大的势力范围。这样的树倒下了,瞅一眼都头皮发麻。我想这棵树被这样的藤蔓缠绕着,心里也一定很无奈吧,只是它的无奈转换到我们的身上时,才知道李清照的那句词——“剪不断理还乱”的真正含义,这个感受真的要人命。
要人命的就跟在后面。我们打枝的速度提不上去,便很快拉近了我们与牛爬犁之间的距离。他们离我们太近了,让人心中生厌啊!简直就像围在身边嗡嗡叫地瞎虻。这些家伙,不吸一管子血是不会走的,他们就这样跟在我们身后,放一个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在砍枝丫时,他们就坐在木头上,一边乐呵呵地看,一边卷着土老旱,冒一股烟离老远都觉得呛。他们都露着黄板牙,那张沧桑的脸,此时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真气人啊!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就感觉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挥着,我们成了被套上爬犁的牛。一早上进入林班开始,就抡开大斧子,一直到太阳没入山那边,都没有停歇。林子里渐渐地黑下来,牛爬犁们的声音没有了,他们是卸爬犁了,他们心疼牛,不忍再撵上来一趟。我们松了一口气,却还不能下山,总要攒下一点儿,明天早上第一趟,牛爬犁上来得比我们早,得给他们备上一些。
山里人的爱,不在挂在嘴上的,可以看不惯他们的装束,但不能否定他们的内心情感。他们疼的是老牛,疼的是山林,这些疼沉淀在心底,也会相互抚慰的,有时候就是一个眼神,彼此可以读懂。
二
这天下午,牛爬犁们没有套爬犁,他们歇牛了。他们是属于正常的轮转,一个星期都要歇一次牛,活儿太累,让牛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是件不得已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必须要做。要检查一下牛掌,看看是不是得修理一下了。
这件事很重要,不容忽视。牛的四蹄都是钉着掌叶子的,就如同给牛穿了一双防滑鞋。冰雪很滑,没有掌叶子防滑,牛将寸步难行。需要挂牛掌的,都赶着自己的牛回家。不需要挂牛掌的,可以回家去享受一下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老婆的,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就留在工棚里,照看工棚再照看牛。
牛爬犁休息了,我们的活儿不自觉地松下来。牛爬犁回家了,我们也有家,却只能干眼馋,不能回去。这个活儿就像一根绳子,把我们给拴住了,什么时候干完活儿,什么时候这个根绳子才能解开。
我们晃荡着下山,路过牛爬犁的工棚,看见有个人在那儿,手里拎着个东西。我们走近了,才看清这个人是王大发,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山兔子。他好像刚刚把兔子从雪窠里挖出来,上面还沾着雪呢。他三十多岁,被安排在山上看工棚是正确的,谁让他是光棍的呢。他也得有个着落,铺子就是他的家,大家在他的面前从来不说老婆的事,怕引起他的伤心。看到他,就像看到一个委屈的孩子,男人的心也很细。
他拎着兔子站在那里,是看见我们走来了,故意等我们呢。他向我们晃晃兔子,显摆没两下,却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坐了个屁股墩。他得意忘形时,忘了脚下还有个冰湖在等着他呢。这个冰湖可真讨厌,天越冷它鼓得也越厉害。谁知道他们的工棚偏偏就盖在一眼山泉前呢,害得做饭的大师傅天天掏锅底灰往冰面上撒,用来防滑,牛爬犁都上山了,便开始不三不四地骂。是啊,这个瞎眼睛的,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呢?我们上山时,还不忘安慰一下。
大师傅这个人还算不错,快五十岁的人了,是个老光棍,和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他此时听到我们的声音,便从工棚里探出头来看,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
我明白他们的想法,这么一个小兔子,实在是不好让的。今晚上,两个人吃一个兔子,那将是一场饕餮盛宴,让人分去一杯羹,会搅了应有的味道,甚至心情。我看着王大发手里的兔子,猛然想起,他们一定在等待这个休息的机会,而且,其他人都不知道。把别人都忽悠走了,他俩大吃特吃一顿,是多么爽的事情啊。把一只兔子藏起来,就是把一颗心也藏起来了。
我看见过他们工棚里的吃相,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是唯恐落到别人后面,所发出的急急追赶的声音。这是我听到的人间最丑陋,最难听的声音,这个声音所发出的胸腔里的那颗心,是不健康的。唯恐别人占尽便宜,快一些吞咽下眼前的这一碗,赶快再来一碗。私心,贪婪,这是人性,但都要避讳着,表现出来,那些总是不舒服的。
这只兔子藏起来,是不得已吗?如果分到每个人的碗里,可能不会有几块,但我觉得可以让大家分享到一颗光明磊落的心,就这么几块肉,却是一份粘合剂,把大家紧紧地粘和到一起。他们这么做,让我看见了极其卑微的心,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真的令人不齿。
我乐呵呵地看着王大发的狼狈相,不屑地走过去。王大发也看出我的脸上写的什么了,小声说,下次有好事,不这么干了。甩脸子给他看阵见效,马上我就意识到了,我是否也想占便宜呢?
三
两个工棚相距不远,我们在坡上,他们在坡下。他们那里有点儿什么情况,都会随着顺山风一股脑汇总到我们这里。我们忙着生火做饭,每个人手里都有活儿,可是,忙着忙着就停下了。下面传来声音是愉快的,飘上来的气味是香甜的,我们的心啊,被放在一口锅里煎了起来。
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说实话,我们真的该休息下山,吃食都快没有了,此时的菜碗里,就是清汤寡水的萝卜炖土豆。干活累,没有点硬货垫垫肚子,恐怕连北风也扛不住,能把人给吹跑了。我们只能默默地低头,稀里糊涂地扒拉几口,胡乱地填饱肚子了事。
他们在吞咽美食的时候,发出叽叽哼哼的声音,把美食滑入肠胃的片刻快感都表现了出来,这样的享受真的是人间最大的快慰吗?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人的欲望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所发出的声音,居然会和痛苦的声音联系在一起。因痛苦而压抑着的声音,也是人体的极限声音。我不禁问自己,当我痛苦,当我快乐时,有过这样的状态吗?
人与人不一样的地方很多,比如说在知识的盲点上,不懂装懂的结果就是哼哼哈哈,不懂的人用哼哼来解决问题,是最佳方案。而懂的那个人也是如此,却是最权威的回答。
我不知道是怎么在这样纠结的心理下睡去的,徘徊在梦境的边缘,是件异常痛苦的事情,那个叽叽哼哼的声音依旧在梦里骚扰着,让我弄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梦中。这个声音很顽固,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翻个身,便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此时,那个声音还真实地存在着,并且,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里。有些异样,不是正常的声音,我听着听着,不觉间脑子彻底清醒了,忙起来,披件衣服,去炕边摸到手电,便出了门。
站在工棚门口,这个声音更真切了。不是在工棚里,而是在工棚边的路上。我忙一边走,一边循着声音走去。天哪!有个人躺在冰湖上,我忙跑过去,照一照,才看清是王大发。
我伸手拽了他一把,发觉拽不动,他被身下的冰湖给冻住了。我忙跑回工棚去喊人,大家被惊醒,听了我的话,赶紧起来,穿戴整齐,稀里忽隆地跑出去。
王大发仰面朝天地躺着,一身的酒气还没有消散,敞着怀,裤腰带还没系上呢,估计是出来解手,没站稳便躺到了这里。喝得太多,让他挣扎不起来,便被冰湖淌出的水给冻住。
我们第一个想法就是刨,用尖镐刨。牛棚在旁边,里面有尖镐,平时是用来刨牛粪的,赶紧找来,一边拽着衣服,一边就刨了起来。然后,架胳膊架腿把他抬屋里去。
推开门,一个沉重的鼾声掺杂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炕上的桌子还没有撤,一片狼藉的样子,在证明他们是吃肉的兽。鼾声雷动的那一位,蜷在一角,正行进在美丽的梦乡之中。我真想一脚把他踹起来,外面这一位,今天是让我们给发现了,如果让他在外面躺一夜,这个责任究竟有多大,要看冻到什么程度。快五十的人了,真是白活了,竟然和年轻的一起拼酒。
屋里温度低,要立刻升温。屋中央的大铁炉子立刻点起火,怕他冻坏了,检查一下是否有冻伤。不知道他是几点钟出去的,外面这个温度,躺上一个小时就够呛了。他露在外面的有手有脚和脸,两只手冰凉,用手电照也看不出冻还是没有冻。就这样不管了,怕的是真的冻坏了。我们这里有被冻伤的记录,冻残了手脚的,很残酷的样子。如果这件事落到王大发的身上,他这辈子彻底找不到媳妇了。冻残了哪里,无疑是在他的脸上刻上了“酒鬼”二字,有这样的恶名,谁会嫁给他呢?就是瞎眼睛的摸都不会摸到他。
我想起老辈人讲过的,用雪搓来治疗冻伤的效果是最好的,门外就是雪,立即开始搓。我们几个人,各自负责一只手,一只脚,有一位专门负责往屋里撮雪的,听着炕上的鼾声太嚣张,忍不住把一锹雪泼了上去。
鼾声一下子打住,大师傅懵懵懂懂地坐起来,说了一句话,我们乐了。你们都回来了?咋这么快?
黑灯瞎火的,分不清谁是谁。这一位,在我们这样的揉搓下,居然都没醒,相反还发出均匀的呼吸。痛苦的呻吟不见了,在说明那点伤痛已经离他而去了。
白雪生暖,这是东北人治疗冻伤的特效药,我们虽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搓到手发热了,脚不凉了,我们才放下心。大师傅被冷雪激醒了,坐在炕上好半天,意识才有些恢复。我们的救治,他看在眼里,却什么都说不出。他的脑子还有些木呢,被酒精拿得转不过弯。
很晚了,我们才回去睡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工棚里凉飕飕的,被窝里冷冰冰的,躺下了焐了好久,都没有回暖。不过,做了一件好事,让大家躺的格外舒坦。
第二天,我们出工时,看见大师傅站在门口,向我们挥挥手。我们忙拐进屋去看看王大发,他已经醒了,手脚都好好的,只是两个脸蛋子有些变色,两只耳朵没问题,都用雪搓过。昨晚没考虑这么多,忘记给他搓搓脸了。看皮肤颜色,恐怕要掉一层皮。不过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是对的,再这么喝,丢的不是脸了,而是小命啊!他好像还有些木,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知不知道,我们也不想问。昨天晚上,不管是谁遇到了,都不会不闻不问,置之不理。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当有人需要拉一把的时候,这双手一定会伸出去。
山野里的温度就是这样的,我们无法去改变,却可以用自身的温度去暖,这样的暖充满了人性,充满了爱意。它像一支歌在呼啸的北风里回旋着,可以与北风对抗,可以凝聚在这片雪原里,经久不散。
任何无法言说的苦难,依靠人性的力量,是可以战胜的。苍莽的山林,你给这些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们,一个生活的落脚地,每个人都是故事里主角,待到年老时,拿来回忆,都是一个最经典的故事。
经历过摸爬滚打,甚至死亡的挑战,人们就更加意识到,人必须帮衬着,就像林子里的树木,一排排,来了风,并肩抗风,独木就有被刮倒的可能。人性,也像林子里闪出的萤火虫,微光,可以捧在手里,取暖。
立春之日,拜读老师大作,暖意融融。也祝老师春风得意,收获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