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七八岁的样子，天天跟在一群大孩子身后满村疯跑。爬树、上房、去村里的菜园偷菜，挖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红薯吃，常常被村里护青队的人追着跑。我人小，跑得慢。护青队的人找到家里和母亲告状。母亲陪着笑脸送人出去，回头对我一顿责骂与吓唬。可她没时间管束我，托人捎信给城里的外婆，让小姨接我去城里住一阵。
　　 去城里外婆家三十里路。没有其它的交通工具，要搭乘矿山接送工人的火车。矿山在村外十里的地方，每天上下午两个班次。小姨与我搭乘的是下午的班次。
　　 村里人都说小姨好看，像个仙女一样。我不知道仙女的样子，想到小姨心里就兴奋得不行，把我要去城里的事讲给别人听。小姨是我最渴望见到的人。城里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它是我童年里最为幸福的事。
　　 进入矿区还有好长一段路才到火车站。矿山里铁轨纵横交错，铁轨两边满是碎石块，上面散落着黑色煤面。一条窄窄的黑色小路紧贴铁轨旁，那是村里人为进城方便踩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远远地看见一列火车朝我们开过来，“咔嚓咔嚓”声由远而近，拉着长笛，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人又惊又怕。火车头上方喷发着白色的雾气，随着一股劲风飘上天空。小姨快步迈过几条铁轨，尽量离开过来的火车远一些。我趴在小姨背上，两手扳着小姨的肩膀，紧张地不敢睁开眼睛看。小姨稳稳地站着，两手用力握紧我的两条腿，手心是温热的，潮湿的。从进入矿区，小姨就把我背在背上，一脚高一脚低，碎石块不仅硌脚还有些打滑，小姨的身体不时东扭西歪。火车轰鸣着，带着强烈的劲风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小姨把我的身体往上托了托，扭头看看我惊魂未定的样子，温和地说到“吓坏了吧？”她的牙齿整齐洁白，两只眼睛亮亮的，旋起的酒窝里都是关爱。我趴在小姨的背上不好意思地笑了，摇着头说着“不怕”。
　　 下了火车走不多远就到了外婆家。小巷尽头的那座小院干净整洁。外婆迎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笤帚，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鞋子是重点。我的鞋子没什么灰尘，这一路我一直在小姨背上。小姨抢过外婆手里的笤帚，仔细扫过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拉起我的手走进院子。进到屋里后，小姨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酸梨给我。那只酸梨青里微微透着一点黄，还没有完全成熟，看一眼都让人流口水。我最爱吃酸梨，接过小姨递来的酸梨，猛地咬下一口，含在嘴里“咔咔”地嚼着。小姨在一旁咧咧嘴，“酸不？”我嘴里嚼着犁，只点点头。外婆走进来，说了句“别把孩子的牙酸倒了。”我只觉得犁又酸又甜，一只不够解馋，哪会想酸倒牙的事。
　　 第二天小姨找人来给我剪头发。那个胖女人是外婆的邻居，她的女儿和我一样大。我叫她妗子。人未进屋一句赶着一句的话先进了屋。嗓门大得和村里的婶子们一样。这嗓门我是听惯的心里反感的。小姨让我坐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这儿的光线好，高度正适合妗子的身高。妗子左手拿了梳子，右手拿剪刀，站在我身后，把头发左一下右一下梳了一遍，塑料的梳子齿抓在头皮上有些疼。我没敢吱声，不由自主地躲避着梳子的进攻。“坐好。别动”。妗子的嗓门比刚进屋时低了许多，可还是让人害怕。我收紧了身体不敢再动。妗子不时用梳子挑起一缕头发，拿着剪刀开剪。不知是剪刀不够锋利，还是我不够坚强，我的头皮被揪得生疼，最终忍不住喊着“疼”，眼泪都流了出来。妗子有些不高兴，说给那么多孩子剪过头发，只有我不停地喊疼，比城里的孩子还娇贵。外婆陪着笑脸，让妗子别生气，村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小姨走过来，拿毛巾给我擦擦脸。“嫂子，孩子小，你手轻些。”声音不高可话音里的不满显而易见。妗子的手就轻了些。嘴里不忘回一句“四丫头的话谁敢不听，我那件毛衣可得快点织成啊。”疼归疼，我的一头毛草变得好看，头发刚好到耳垂下面，整齐顺滑，齐齐的刘海遮住我的宽额头。小姨给我带上一只红色的蝴蝶发卡，我由丑小鸭变成了城里的漂亮小姑娘。
　　 小姨带我去街上照相。村里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很少有照片。从出生到长大，每年小姨都会带着我去照相。照相前小姨带我去了商店买新衣服。小城不大，副食品店多些。要说卖衣服的大商场就一家。两层楼的商场每天都涌满人。这里的商品最全最流时兴，不买逛逛也是好的，起码能开开眼界，满足一下虚荣心。
　　 商场里新进了一批儿童服装，黄白格子的娃娃领上衣极为抢手，柜台前挤满了女人。小姨牵着我的手往柜台前挤，我的手被攥得紧紧的。小姨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把我从人缝里往身边拽。我又回到了村丫头的样子，在紧密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几次努力后走到小姨前面，拉着小姨的手往前钻。我们终于来到柜台前。买衣服的人急切地说着衣服的颜色和尺码，争抢着让售货员先给自己拿衣服。拿到衣服的人里外翻看一遍，用手量着衣服尺码，抱怨衣服价格太高，布料不结实不耐穿。后面的人抱怨买到衣服的人啰嗦，影响她们买衣服，售货员更是满脸的不耐烦。小姨这时松开了我的手，陪着笑脸让售货员拿衣服给她，在一片嘈杂声里说着衣服的尺码。没有小姨的牵扯，后面的人一下把我挤到了一旁。想到小姨在买衣服，我干脆走到商店门口等小姨。来时我看到商店门口有卖山楂糕的，一毛钱能给一小块。细腻的膏体，紫红的颜色，酸甜的口感，想想都让人流口水。我想等小姨出来给我买上一块。左等不见小姨出来，右等还是不见小姨。我对着山楂糕咽了几次口水，返身回到商店里找小姨。买衣服的人还是那么多，我几次钻进钻出，没有见到小姨。我突然害怕起来，大声哭喊起来。
　　 我的哭声引来一群妇女，她们关切地问我大人去哪了？家住在哪里？我知道村子的名字，却不知道外婆家的门排号。女人们叽叽喳喳出主意，商量着要不要把我送去派出所，让派出所的人帮忙送回家。听到派出所几个字，我哭得更凶了。在村里，听大人们说只有做了坏事的人才被送去派出所。我的哭声帮了我。小姨分开围着我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攥着那件黄白格子上衣。小姨一把把我拉到跟前，满脸的焦急和害怕，声音大得吓人，“你去哪儿，里外找了你几遍，吓死我了”。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硬是憋回了抽噎。小姨从没对我发过火，与母亲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两人对我的爱一样深，表达的方式一个是疾风暴雨，一个是和风细雨。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和风细雨的爱更让她喜欢。这也是我为什么盼着来城里，与小姨呆在一起的原因。
　　 因为我的个子矮，照相馆里的人让我站在板凳上。小姨给我穿上了刚买的新衣服，把我的头发梳理好，戴好发卡，走到一边。照相的人说着“看我这里，小朋友笑笑”。我忘了刚才的事，美美地笑了一下。那是一张彩色照片，两个脸蛋红红的，头发有些微黄的颜色，一脸的天真可爱。遗憾的是，没有和小姨的合影。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照相对于一个农村孩子而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也许是缘于此，每次小姨都是单独给我拍照，而没留下我们的合影。
　　 小姨又一次把我弄丢。
　　 小城里开始建起三层高的楼房。外婆和整条小巷的人家都将搬进新楼房里。新楼房刚刚竣工，房子还没分到手，小巷里的人们纷纷去看新楼房，议论着自己能分在几层，房间够不够住。小姨带上我和小巷里的一群年轻姑娘去看新房子。一路上姑娘们笑声不断，好像新房子里装满了她们对生活所有的美好憧憬。那种欢乐与幸福感是我无法理解的，只能连跑带颠地跟在她们后面。
　　 红砖盖起的新楼房好气派。我仰头看着，觉得好高好怕人。这么高人住在里面会不会晕着？村里的房子那么低，奶奶都说站在房顶上面头晕呢。跟在小姨她们身后进到楼里，小心地踩着水泥台阶往上走。看她们左瞧瞧，右看看，拍拍两边紧闭的木门，她们的笑声和木门的回响在楼道里回旋。我茫然地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不明白她们为何高兴成那个样子。很快，她们便丢下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在上面传下来。我站在楼梯拐角，看看楼梯的上面和下面，两边紧闭着的房门，分不清方向，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走到小姨身边。心里的恐惧让我再不敢迈动脚，好像此刻我站在村里的深水坑旁，脚下的土在慢慢往下滑，我的身体会随之滑进水坑里。我开始大声喊小姨，声音里的恐惧带着哭腔。小姨在上面喊我的名字，让我往上走。哪里是上面？我听到了那几个姑娘善意的笑声。小姨飞快地从上面跑下来，牵上我的手往上走。告诉我刚才站的地方是楼房的二层，上面是三层，外婆家以后要住在三层的。想到以后外婆家要住进这么高的房子，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和奶奶一样的晕。
　　 我上学了，只能在假期住到外婆家。小姨出嫁了，不能来接我去外婆家了。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又要忙家务，对我想去外婆家的要求很不耐烦。告诉我说只能等院子里的蔬菜成熟了，摘了蔬菜给外婆送去。
　　 我每天都在菜园里看上几遍，豆角伸蔓了，开出了紫色的小花。辣椒羞答答藏在叶子下面，在偷偷的长大。西红柿成熟慢，从开花到结出青色的果实，到慢慢长大，由青白色到粉红色，需要好长一段时间。这时候的豆角早已长得修长，被母亲摘下来，出现在饭桌上。我等不急了，在西红柿的顶端微微变红时，我把它们摘下来藏进箱子里的衣服下面，听大人们说，这样能让西红柿很快成熟，颜色由青变红。母亲拗不过我，摘了一蓝园子里的新鲜蔬菜，把我送到火车站后回去了。下了火车我自己能找到外婆家。
　　 趁着外婆睡午觉，我偷偷跑去小姨家。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不许我去小姨家，只让我在家里等小姨来。太想见到小姨了，我等不及小姨来看我。
　　 小姨的家在小城的最南面。一片低矮的平房，街道极为狭窄，地面坑坑洼洼，只能容两个人并排经过。相隔不远是小城最繁华的街市。它隐藏在繁华背后。小姨住的院子里有两户人家。小姨家的房子在北面，两间窄小的房间，屋内光线昏暗。那天只有小姨一个人在家，当时她坐在炕上掉眼泪。我的突然出现让她吃了一惊，忙擦擦眼睛，问我什么时候来外婆家的，一面忙着拿出饼干盒给我找糖吃。我把水果糖攥在手里，没急着剥开糖纸吃糖。吃惊地看着小姨红肿的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开始不安和紧张起来，后悔没听外婆的话，不该冒冒失失的来小姨家。小姨嘱咐我不要告诉外婆，她没事的。我答应了小姨，却还是把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外婆。外婆深深地叹口气，命啊！外婆只说了两个字。
　　 多少年后，经历了人生风雨与世间人情冷暖，我才懂得外婆这声叹息。
　　 小姨给了我如母亲般的疼爱，让我的童年时光温暖而快乐。这些美好的回忆将会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温暖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