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联”是过春节传统沿用的对联，我们附近各村更简便，历来将春联称作一个字“对”。
　　 所以约定俗成的写“对”时节再次如期而至，面临浩如烟波的商贾春联，不管是堆堆摞摞的机制印刷也好，还是层层叠叠的烫金镀银也罢，对我的抢购之意却毫无半点吸引。
　　 琳琅满目的镶金嵌玉的市场对联，着实为网联，商联出台之前那些为写“对”而劳其身，伤其神的农村秀才们解除了镣铐，同时也为四处奔波找一个写“对”的先生而为难的村民们敞开了一条省心省事的便道，不要半张“毛爷爷”，鸡窝猪圈满院贴。
　　 可是那些年，“毛爷爷”太少，写“对”的难找，很多人埋怨古人不该遗留毛笔写“对”的风俗，甚至为了不求人想用钢笔字写“对”创新，终未如愿。看来毛笔字有它悠久而深奥的历史价值，并非一朝一夕而弃之，也并非一年半载而成之。
　　 我是一名农村写“对”的勤杂工。七十年代由于老师强调写大小楷，我就在那每周一，三，五写小，二，四，六练大的几年学业中，打下了一点写字的基础，虽不知其书法之奥妙，但应付学校办墙报，为村里派性先锋们写大报，攻击走资派，丑画封资修，街道墙壁上的标语口号，很多手笔压根儿还是由我代劳出彩。由于受班主任宋老师正楷毛笔字和三七，二八叠纸套格非剪刀所能事的影响，让我迷上了写字，于是每逢星期天，家中大门后，院子间接墙，琅阶石，茅门上都成了我写写画画的小天地，可谓“不拘一格求字楷，战地黄花分外开”。
　　 由于喜爱和勤快，宋老师写“对”时，我成了唯一的助手，砚墨，叠纸，拽对，摆对，为人送对，样样都干，白天在校耳濡目染，晚上被子里肚皮上比比划划，对写字独有钟情。初中毕业后，宋老师那支秃毛粗梢的小抓笔，终于赠送于我，我开始用它第一次写出自家门上的“对”，上联为“寒窗五年数术封秋”，下联为“陋室三载墨迹迎春”，门头是“顾此失彼”。邻居郭叔叔看了，不禁没有轻蔑指责，反而茅塞顿开地猜问，你肯定在学校重文轻理了，但你的对联有贺春的味道，很实用，对仗不错，字也不错。望着他高高伸起的金指夸赞，我高兴极了。第二年就为邻居，亲戚效劳，之后，我的毛笔义务工程，终于小有名气，同时也成了“文革”时期村子里“黑笔杆”下晾不干的墨圪滴。
　　 就这样，我时常回味着一笔飘逸在山坡，墙壁，中堂，门框上的自我流行的笔体，洋洋而自得，只觉得快乐在众人的青眯之中，是何等的骄傲和自豪。
　　 后来，在每年的写“对”时日，我简直“俯首甘为孺子牛”。商品对联出台之前，我每年的写“对”流程几乎如下:
　　 问者即来，来之即去。
　　 欲写对者，街碰路遇，打个招呼，次日便会夹着自己裁好的对联送上家门，一解捆，嗬！
　　 三大六小九炕条，
　　 水缸案板切面刀。
　　 出门见喜喜不足，
　　 院内生辉耀树梢。
　　 四大神位红间绿，
　　 初一五更接君灶。
　　 鸡窝猪圈不能忘，
　　 锨掘锄耙戴红帽。
　　 也许说得点夸张，不过“小心刀口”，”细水長流”“曲尺画方圆，墨斗定乾坤”之类的小实用比比皆是。而此种户口又何止一二？东家还没完，西家又排起了队，这几天，我家床上，铺上，条几上，一卷一卷，一摞一摞的签名卷儿堆成小山，能等上的即走，等不得的就把对卷儿留下。我开始由喜爱到讨厌，由轻松到疲惫，面对着一拔一拔的写对顾客，即使神笔马良也只能“萝卜快了不洗泥”，“一夫当关万人开”，这种劳作非内行而不晓其情，无身临而不知其境。不要求好，仅用白纸黑道道也应接不暇。若不用拽对者帮忙，就事倍功半，一户换一拽者，更是拖泥带水，一时不慎，字倒形歪，错迹邋遢，不禁几生厌烦，还得索赔纸张。
　　 不问即来，来者即待。
　　 开始，大凡来者是亲朋近邻，写“对”已是司空见惯，轻車熟路之事，久而久之，远处的，不相识的也不打招乎慕名而来。有大人，有小孩，中堂字画，各种对联，福字小条，源源不绝，不管怎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多么欣慰而高尚的差事，原以为自已练了字还不出纸钱。在别人眼里，有羡慕，有嫉妒，可大年三十临头，家里还是狼藉一片。妻子的快嘴像机关枪，奥恼指责喋喋不休：干这为啥？受苦罪，一文不值，屁不顶！可奶奶很海涵，不仅不埋怨，还说，珠儿，写吧，人家用咱是好事，给人家写好，家务事我替你做。
　　 说实在话，那些年，村子里也有写“对”的，不过人家轻易不揽事，有人找上门，仅用“顾不上”就一应了之。而我为什么这样不厌其烦地单戈独战二十年，除了写，晾，收，送，还包揽一些亲朋好友的纸张购买与裁剪呢，常常是除夕来临，墨干笔净，鞭炮欲响之时，还有人赶着慢驴寻籽种，四两生铁动动炉哟！可笑，可乐，可慰，可累。可以说对腊月写“对”的减负，甩去这个一逸永劳，一文不值的坎，己是我企盼己久的夙愿啦。
　　 那一年，春联终于从一些所谓农村秀才家里脱颖而出，走向了市场，一些烫金琉玉的豪华对联，为广大农户解决了写“对”难，很多机制，版印作品成批成套源源不断流入市场，观其形浑厚漂亮，煞是引人，视其神大路朝天，一律千篇。这是商品经济俏销之佳作，使用者大多从外表装饰中窥见一斑。
　　 我觉得，在我走过的写“对”路途中，很多人喜欢实用对联，曾记得小时候过年，三五成群的大人，小孩结伴欣赏各家对联，还真是一件快事。如“一人一碗一口锅，无儿无女无老婆，”横披“最后一辈”，（光棍对联)“年年过年年年过，春春迎春春春春”“春春得意”。（普通农户对联）“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古人今人人看人”（舞台对联）“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山西悬空寺空悬西山”（景区对联）……
　　 去年我为一家农产品私营店写了“金铝铜铁笑迎春”，“锅碗瓢盆喜贺年”“生意红火。”主人看了很满意，并且说，我得不到“鲲鹏展翅九万里”的地步，只能“铁器叮铛铛，胜于卖货郎”。中肯，诚信，实惠，雅朴，风趣，且符文法，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对联。
　　 二十余年来，我在写“对”的时日里，终于找到了自已的感悟，
　　 一是毛笔字以厚为重，虽无重金大事临头有人助，二是虽无科班深造以量为浓半瓶醋水仍在肚，三是勤学苦练，传承文化老来不惜休闲功。
　　 “对”，我还是要写，因为讨别人喜欢自已释然，在自己墨迹不辍的晚年，或多或少还吸取了点滴书圣法道，颜筋柳骨之韵。
　　 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