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韵】胖儿(散文)
胖儿是金霞姨怀的“野种”,金霞姨是带着身子嫁给根叔的,嫁后四个月,就生下了胖儿。没人知道胖儿的生父是谁,就连胖儿自己都不知道。
胖儿小时候就像年画上的娃娃,又漂亮又可爱。金霞姨说,胖儿出生时浑身都是肉,脸蛋儿胖得溜圆,才给她取名叫胖儿。从小学到初中,胖儿她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早一岁入学,胖儿因为帮金霞姨照顾弟弟天赐,晚一岁入学,相差两岁的我们便成了同班同学。记得刚入学不久,我和同学们讨论孩子是怎样出生的。很多孩子都说是从腿上生出来,只有我说孩子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我虽认为自己正确,却倔不过一群孩子,正急得要掉眼泪时,胖儿支持了我的论点,并帮我据理力争,说她弟弟天赐就是从金霞姨肚子里生出来的。这就是我和胖儿友谊的开始。
根叔是家里的老幺,自小被父母宠着,若不是根叔的爹得了怪病,花光了积蓄后撒手人寰,根叔也不会没钱娶媳妇,更不会娶了金霞姨,当了现成的爹,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根叔意难平,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借酒消愁,喝多了就耍酒疯,骂孩子打大人,家里的大小事物都是金霞姨一手操持。
胖儿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孩子,自小就乖巧懂事,至少会做乖巧懂事状,反正胖儿从来不给自己惹麻烦,她很会讨根叔开心。胖儿很小就能给根叔买酒,胖乎乎的小手提着大酒瓶子,从不弄洒。大一点时,胖儿就开始藏心眼儿了。散酒七毛一斤,胖只买六毛钱的,剩下的一毛,拿五分买冰棍,剩下的钱攒着买绫子,买发夹。
酒瓶打不满,胖儿会用水加满。根叔不知道胖儿做了手脚,天天骂食杂店店主李有财黑心,往酒里兑水。李有财知道根叔打骂胖儿,不愿为难小孩子,更不跟根叔一般见识,事情也就从未捅破。
胖儿不小气,每次偷偷买了冰棍,都会叫上我,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没少吃胖儿的冰棍。
小时候我又傻又天真,多半都是胖儿罩着我。她帮我不受欺负,我给她抄作业,我们的革命友谊无比坚固。
写完作业,我们常常在我家仓房里玩过家家,玩各种角色游戏。不管是我们俩玩,还是跟一群伙伴玩,每次胖儿都要当李有财,让我当老师。她说她长大了也要当李有财,开个食杂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花钱。
五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不用写暑假作业,根叔也难得心情好,很少打骂胖儿。我们就每天赶着家里的十几只鹅,往甸子一撒,到处乱串。到糜子地摘最甜的悠悠(龙葵),到秧歌地(田里种植的、供自家食用的瓜果蔬菜)里挑最大的柿子,偶尔还趁村头三本叔不注意,到他田里扭两个香瓜,惬意得很。
一天,胖儿啃着香瓜故作神秘地说:“你知道啥是成人儿吗?”
“啥?”我也抱着瓜吃得正香,没在意她的话。她又说了一遍,我才听清。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是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也猜个差不离,“成人儿”就是来例假的意思。我姐比我大三岁,已经来例假了,我对这个并不陌生。我故意装作不知道,听她怎么说。
她比比划划跟我解释半天,还让我看她微微隆起的胸部。我摸了摸,有两枚硬硬的小豆豆。撑开自己的衣领瞄了一眼,我的胸部平平的,就像一块平板上的两个钉子。
我看过我姐来例假的样子,一不小心就会弄脏内裤,麻烦得很。但那一刻,我竟有点嫉妒胖儿,希望自己也快点成人儿。一直盼到初三,我也没成人儿,胖儿常笑我是生瓜蛋子。
初四的寒假,根叔说什么也不让胖儿上学了,说她好学习不好,白花钱,不如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赚钱。金霞姨一再为胖儿争取,也无济于事,还挨了几顿打。胖儿倒是无所谓,以她的成绩,确实考不上高中,她还挺想出去打工的,起码能给自己买漂亮衣服穿。胖儿从小就爱美,衣服总要抻得平平整整,还经常偷金霞姨的毛线,在上面绣几朵花。无论怎么折腾,旧衣服也变不成新衣服,胖儿觉得依然是土里土气的,很是郁闷。
胖儿辍了学却没能出去打工,根叔不让,说让她在家帮忙种地。我忙着准备中考,周末基本住在宿舍,很少回家,一直到中考结束,我才有空跟胖儿重新腻歪在一起。
半年的时间不长,我依然是没长大的豆芽菜,胖儿却变了很多。脸上擦涂了廉价的霜膏,描画得黛眼红唇,额边两缕头发还用木棍卷成了卷儿,怪好看的。胖儿已经成了大姑娘,劣质的衣服也挡不住浑身散发着的洋溢的青春气息。
胖儿跟我说,这半年,根叔喝多了,就对她动手动脚,还扬言他没尝过黄花大闺女的滋味,一定要让金霞姨付出代价。这一番话让我惊掉了下巴。我劝胖儿:“要不你赶紧走吧。”
“我往哪走?姥姥姥爷都不在了,出去打工又没人带我。”胖儿使劲揪了下手中的节节草说道,“我妈说让我赶紧找个对象结婚。”
胖儿虽生得漂亮,但根叔好吃懒做,喝了酒就耍酒疯,金霞姨又早早坏了名声,这样的家庭,根本没有优秀的男孩子来提亲。胖儿又非有钱人不嫁,辍学半年来,胖儿相亲不下十次,也没有一个相中的。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更不知道怎样帮她。昏沉的暮色里,一对伙伴相对无言,跟胖儿一起玩了十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沉默。
过了几天的深夜,我正准备睡觉,胖儿披头散发地跑到我家,说根叔喝多了,非要强迫她,金霞姨动了菜刀,她才得以脱身。胖儿边说边哭,衣服裹住的身躯不停地颤抖,我的拥抱也不能让她放松半分。母亲藏住重重的叹息,下地给胖儿做了一碗面,这种事情,别说我这个孩子无能为力,就是大人也无法插手。
第二天,金霞姨领了东子过来,让胖儿跟着东子走。东子是百秋哥的小舅子,来姐夫家小住。我这呆瓜都看得出,东子喜欢胖儿。东子老实厚道,肯定会是个好丈夫,但他家远在延吉的一个小山村,很穷,胖儿一直瞧不上他。
就这么把女儿送出去很荒唐,但不得不说,这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心高气傲的胖儿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答应跟东子走。
金霞姨一遍一遍嘱咐东子,要设宴摆酒、明媒正娶,又悄悄叮嘱胖儿,不领证绝对不许圆房,一定要留住清白的身子。母女俩抱头痛哭,我和母亲也陪着流泪。胖儿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离开了村子,再也没回来。她那双写满了不甘的、哭得通红的杏眼,我到现在都记得。
胖儿离开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开学前,我收到了胖儿的信,她说她还是没办法嫁给东子,她去了广东,在饭店当服务员。信里,胖儿跟我描述广东如何如何美好,也不乏苦闷地说,她赚钱太少,喜欢的东西都买不起。胖儿还告诉我,在延吉时,她一直在东子家的小厢房住,每晚都锁上门睡觉,留住了清白的身子。
那是胖儿给我写的唯一的一封信。后来,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胖儿再无消息。
过了几年,村子出去打工的人说,在广东看到了穿金戴银的胖儿,很有钱的样子,看样子是做了小姐。又过几年,有人说,胖儿去俄罗斯做了皮条客。
有时收拾抽屉,看到胖儿写给我的泛黄的信,我就会想起儿时,胖儿坐在我家仓房里,无比认真地说,她要当李有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