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梅时节，夜宿山村，所闻所见皆是诗。
　　 小院的芭蕉绿了，绿得欲滴尽染，让人不忍心去触碰。屋角的梅子从青涩的春梦中醒来，睁开眼，抹把脸，就黄澄澄地熟了。清清的池塘边，石榴花开得红红火火，使寂寞的院落凭添了几许繁华。抬望眼，“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梦幻了幽然的夜；侧耳听“稻花香里话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沉醉了归乡的人。
　　 回故乡，倚窗聆听蛙鼓鸣，沐月风送声悠远，我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远去的童年，想起了那些与田鸡有关的漫漶时光。
　　 田鸡，是我老家对青蛙的俗称。舟浦人久居山中小盆地，见识不广，墨水不多，性情豪爽，凡事都喜欢去繁从简。人们把蛙类动物的称呼统一打包，简明扼要地一分为二，将绿皮的青蛙称之为田鸡，其他的一律称之为蛙蟆。多么精致的划分，无需繁冗滋扰。
　　 忆童年，每当到了田鸡开叫的时候，村子里就会有人去钓蛙蟆，捉田鸡。
　　 钓蛙蟆的，大多是一些顽劣的娒儿。他们顶着喷火生烟的烈日，站在田埂上，左手提着一只圆口的蛙蟆袋，成擎瓢接水状；右手抖动着一根细长的钓竿，以蚯蚓或咸菜丝为饵，往田里钓蛙蟆。蛙蟆很傻，白瞎了那一双圆溜溜的突眼，一见到那些钓饵还以为虫儿来了，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扑将上去，一钓一个准，成为钓者的俘虏。蛙蟆人不能吃，但却是鸡鸭的最爱。
　　 捉田鸡则是属于大人们的专利。夜里，馋嘴的汉子们腰间挂只小布袋，或打着手电筒，或举着松香味浓浓的松明灯，或燃着麻布醮煤油的火把，寻着蛙声，一路拨草拂稻，轻脚轻手地摸进田间，然后像鬼魅般伸出无影手，从稻根头将气鼓鼓的田鸡捉到布袋里，成为盘中餐，桌上香。
　　 蛙不负人，人负于蛙。
　　 这是令人痛心的一幕。
　　 然而，“忧心烈烈，载饥载渴”啊。在那个贫困的年代，饱经饥饿的人往往是饥不择食的。年少不经事的我，但凡看到有人去钓蛙蟆，捉田鸡，感觉就是俩字——有趣，再加俩字——好玩。母亲说，蛙的命是草命，可也不能糟踏不是？母亲认为蛙的卵是寄藏在草窠里的，所以不是很珍贵，但母亲看我们不爱惜，也要责备我们一顿。所以，我一般很少去捕蛙。
　　
　　 二
　　 七岁那年的夏夜，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一家人坐在天井上纳凉。
　　 “咕咕咕”，“呱呱呱”，一阵阵悦耳的蛙鼓声，从天井的池塘边和溪畔的稻田里传来，此起彼伏，袅袅不绝。
　　 “蛙蟆讨亲，田鸡做媒人，鸭衔炭，鸡烧火，猴驮吹箫打铜鼓。”和着美妙的蛙声，我们一群无忧无虑的娒儿，在反复吟诵着这首天籁般的童谣，蛙声退去，童音泛滥了。
　　 唱腻了，我来到母亲的跟前，说，阿妈，你给我做一个蛙蟆袋吧，我要去钓蛙蟆。我想说服母亲，可母亲还是说蛙蟆是不能钓的。我质问为什么？母亲说，蛙蟆是庄稼的卫士，人要是去钓蛙蟆，稻子会哭的。我说田鸡呢？母亲说，田鸡就更不能捉了，它是稻子的大卫士，人去捉，会遭报应的。我说，我要去嘛，鼻涕狗他们都去钓，秧地鸭还去捉田鸡，我要去嘛！母亲说，别人怎样我管不了，但你就是不能去！
　　 我以为母亲读过书，念过什么植物学。所以她要给我上一课，植物学的内容，一口气讲了一遍。其实，这些科普，都是母亲人生得来的经验。
　　 母亲是沉着脸对我说的。我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村子里有那么多的娒儿（小孩子）都可以去钓蛙蟆，为什么我就不行？当时，我很有意见，一肚子委屈，但一见母亲那冰冷的脸色，只好悻悻地作罢。母亲似乎此时很不可爱了，我在母亲的背后做一个鬼脸，吐着舌头。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我人性惯了。但母亲有关“蛙”的一课在我的心中还是发挥着作用的，不敢粗野地等待那些蛙。
　　 一日黄昏，鼻涕狗拖着两挂大鼻涕，悄悄地告诉我，狗亮，我爸今晚到桃树垅去捉田鸡，你去不？
　　 我摇头说，不敢去，我妈不让。
　　 鼻涕狗“哼”了一声，吸了吸大鼻涕说，你呀，就是一个胆小鬼，去捉田鸡有什么好怕的？
　　 鼻涕狗算什么东西？他竟以此鄙视我，我的贼胆一下子就被激将了。我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才胆小鬼，我去！不过此事要保密，真的不能让我妈知道。
　　 鼻涕狗伸出小舌头，拍着小胸脯说，放心吧，我要是出卖你，今后你别叫我鼻涕狗。
　　 那天下午，刚刚落了一场很大的雷阵雨。田鸡喜欢在雨后叫，我们来到桃树垅时，田垅的田鸡“呱呱呱”地叫得正欢。夜色中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巡逻，山风吹来一股股稻花的清香。
　　 一行三人，赤足走在田埂上。田埂上种着密皱皱的“田岸豆”（大豆），及腰高的豆树和豆叶墨墨的，长势极好。鼻涕狗的父亲秧地鸭，打着白晃晃的“三节电”走在前面，鼻涕狗提着蛙蟆装居中，我在后面蹑手蹑脚地跟着。右手边是稻田，稻苗绿油油的，稻穗上开着闹闹的稻花。左手下是一条不高的田坎，坎上杂草丛生，也许有蛇在那潜伏着。我心里有点害怕，但一想有鼻涕狗他们在前面开路，就放心了许多。
　　 秧地鸭猫着虾公腰，瞪着牛眼珠，鬼头鬼脑的，像进村的鬼子一样，领着我们一路搜索前进。他的电筒专往田埂边照射，未行几步，他就回首朝我们嘘了一声。果然，我看到了一只青绿色的大田鸡，瞪着两只突突的眼珠子，腹部鼓鼓的，趴在豆树下。秧地鸭见状，像小偷一样凑上前去，蓦然，他伸出鸡爪般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去，那只田鸡就垂头丧气地被他捉进了鼻涕狗的蛙蟆袋里。
　　 就这样，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近两个小时过去，秧地鸭捉了三十多只田鸡。
　　 我恨死秧地鸭了。我跟到他的家里，看他怎么处理那些倒霉的田鸡。我还有一个小心思，准备趁着他不注意，偷走那些田鸡，来一次放生。但没有成功。原来秧地鸭把田鸡都放进了院子里的一个大池子了。还用网子罩住了。我偷不成，就返回问他这是干什么。秧地鸭神秘地说，南泊子有一块水田，上游的水可能被污染了，田鸡被毒死不少。他是想让田鸡给稻田捉虫子。而桃树垅的田鸡多了去，所以就趁着夜色抓一些，只是不忍蛙们母子父子分离。不过秧地鸭还说了暖心的话：也好，让田鸡换个环境，可能就会恋爱……
　　 说得我脸红了，赶紧跑。
　　
　　 三
　　 自那以后，我爱田鸡了。
　　 田鸡，属于脊索动物门、两栖纲、无尾目、蛙科的两栖类动物。它栖息于河流、池塘和稻田等处，主要在水边的草丛中活动。冰封大地的日子，它蛰伏在水底或洞穴中冬眠，春风吹来的时候，它回到水中繁殖，从小蝌蚪成长为蛙，其间栉风沐雨，历尽艰辛。
　　 雨丝是天空的琴弦，田鸡是大地的诗人。
　　 田鸡天生爱歌唱，好像满腹诗意盎然，有吟诵不完的诗篇。它的嘴边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能发出清亮的声音，人称蛙鼓。到了夏天，只要一下雨，它就鸣叫，先是一只在领唱，接着便是所有青蛙的大合唱。据说，田鸡的合唱不是盲目的，具有很强的艺术性，它们之中，除了领唱者，还分伴唱及和声，还分高中低三个声部。尤其是雨后，它们叫得更为欢腾，东边一片“呱呱”声刚落，西边紧接着又是一片“咕咕”声起，一来一往，仿佛在对山歌。田鸡的山歌犹如春江之水，源源不断，这边唱来那边和，一唱就唱个稻香豆长万物生，月醉星迷不夜天。
　　 有人说，田鸡是运动健将，纵身一跳莲蓬上，回首轻跃三叶荷。据说，它可以跳出比自己体长二十倍长的距离。还有人说，田鸡是伪装高手，老天赐予它一副与大自然同色的外衣，潜伏在绿色的稻田和青草丛中极难发现。我说，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它是一个绿色的生命，而且是一个一生以维护绿色为宗旨的生灵儿。它对于农业，对于庄稼，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有资料表明：一只田鸡一天可捕食70只害虫，一年可消灭15000个害虫。农民视它为宝贝，庄稼视之为知音。田鸡一唱，稻田上就会雨露滋润禾苗壮，在农人听来，那呱呱声，分明是在欢呼：丰收啦！丰收啦！
　　 曾经一时，于人类有恩的田鸡竟遭滥捕滥杀，面临灭绝之灾。或为饥饿，或为无知，或为贪馋，或为财富。我想，出于前两者的，亦不可恕，而为后两者的，则更不可饶。
　　 蛙类是有灵性的，千万不能小觑它。曾经听说过一个青蛙杀大象的趣闻。乍听，我根本不相信，小小青蛙，焉能杀死大象？后来，我又看到一个资料，说一九六八年，在非州的肯尼亚国家公园，发生了二三十只大青蛙用身上的毒刺杀死了五只大象的事。此事并非我亲眼所见，不知真假。然而，秧地鸭的报应则是我亲眼目睹的，真个是应验了那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的古训。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他告诫世人，万物以天道为尊，人和万物都是神圣的，谁都不可轻视、侮辱、驾驭天下万物，人要致虚极、守静笃，只有做到无为、不争和少欲，方能入道，世界方能太平。田鸡乃万物之中一生灵，它从不负人，且有恩于人，人怎可杀其血，剥其皮，抽其筋、食其肉？岂能不报！
　　 书中的这些道理，是在我从事写作工作以后看到的，在我的书房，我还喜欢抄写一些相关的话，画上几只青蛙，时常看看。我有个习惯，喜欢抄诗句，画简笔画，是一种玩性，当然也成了一种爱好，是自我教育。
　　
　　 四
　　 夜阑人静，蛙叫声仍然在此起彼伏，是那么的动听，那么的温馨。村庄枕着蛙的鼾声，伴着风的呼吸，早就进入甜蜜的梦乡了，我却彻夜难眠。
　　 白天的时候，我曾到山野上转了转，但见垅上稻花香，阡陌野花笑，青山翔白鹭，碧水田鸡闹，三五头牛犊在路边吃草，六七个农夫在田里劳作。田间地头再也不见钓青蛙、捉田鸡的顽童劣汉，一派万物共生共荣的景象。田鸡叫，五谷欢。我想，今岁肯定又是一个丰收年。
　　 路上，遇到几个荷锄而归的乡亲，我问现在村里还有人去捉田鸡的吗？答曰，那是陈年旧事了，现在日子好了，还有谁去捉，再说也不敢呀，田鸡是国家保护动物。我听了，感到非常欣慰。
　　 几多感慨，几多随想。时代在进步，文明之风惠乡村。我想，田鸡也应该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感谢我们这个倡导万物共荣的国家。莫道人情薄呵！纵观古今中外，在那些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世道里，人食人尸者，亦非鲜见，况且蛙乎？
　　 现代不现代，关键看生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一语中的，至情至理。什么是天道？这就是天道也，我们且行且珍惜吧。
　　 “今人未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但愿我的故乡，从此以后，永远稻苗青青，田鸡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