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临近，儿子来电话说，什么年货都不要我准备，他已经全部筹划好了，让我轻轻松松地坐在家里，静等着他们过来拜年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突然不开心起来，这个曾让我多半生都兴奋不已的年节，此刻，竟像一个黑黢黢冰冷冷的寒洞，正朝着我张开充满嘲讽的大口，好似在说：“你还想着过年吗？你的生命又将在新年的鞭炮轰鸣声中被炸老一岁。”
　　 喝了一口苦得不能再苦的浓茶，我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屋里来来回回地踱起了方步，对自己竟也满头白发和满脸皱褶的龙钟之态无可奈何。时常对近前发生的事总会忘掉，而对已经远去岁月里的点滴却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自然规律赋予的老年状态，不服又怎样？
　　 人老了，所有的孤闷和寂寞都袭上心头，特别是在脱离了工作岗位，与一群弯腰驼背、双眼昏花的耄耋大军为伍后，很快就被遗忘了，有股莫名想哭一番的冲动，时刻在刺激着我的五脏六腑。从拿到退休证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恐惧地明白自己老了，老的不仅仅是器官，还包括不能忘怀自我的心脑这个中心枢纽。
　　 我试图在心里宽慰自己，虽然时光如水，去复无归，身体明显衰退，但我并没有在这个世上白活啊？可老了这个话题，在心里总是一个坎，怎么迈过去呢？
　　 儿子、儿媳、孙女都来了，大包小包地堆满了有半间卧室大小的阳台，新买的那台大冰箱也装得几乎关不上了门。
　　 孙女缠着我，让我给她讲过年的故事，听完又要我听她讲她小学校的趣事。儿媳忙着厨房里的一应煎炸烹调，儿子则把已成古董的电视机及矮柜统统移到了楼下储物间内，三五铁锤下去，就把一张大荧幕钉在了墙上。而后，又在房顶上吊挂上一个投影仪。
　　 丰盛的年夜饭，基本都是我没吃过的南方硬菜，倒也非常合我的口味。
　　 一家人的团圆席间，儿子儿媳孝心满腹地站立着，伸直双臂，为我敬酒，我接过来一饮而尽，那爽快劲，让儿子儿媳不敢再举杯。孙女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一口一个“爷爷”地喊着，朝我磕起了头，我自然是一个红包接着一个红包地发，发到孙女惊讶得不敢再接。
　　 为营造一派祥和的气氛，我把早就准备好的笑容布满一脸，一口吉祥地应付着中华五千年的传统。心里在强迫着自己：“快乐点，老就老了吧。计较也没用，能活多久算多久吧。”
　　 孙女吃好喝足，便坐在沙发上，一五一十地数起压岁钱来，一边数还一边赞美着：“我的爷爷真好，我的爷爷真伟大。”末了，又加了一句，“这些钱我都攒起来，攒够了，好让为我们辛苦一辈子的爷爷也能出国，开开心心地去潇洒一回。”
　　 孙女的话让我感动了，一行老泪从心田里流了出来。
　　 酒足饭饱，饭桌收拾干净，没等我重新拾起一肚子的惆怅，儿子紧忙着打开了投影。
　　 不知道儿子从哪整来的“花木兰”“打金枝”等豫剧影片，都是我从那一代起就总也看不倦的老戏，一下子就将我吸引了进去。
　　 没想到，退休后的第一个年节，我最喜爱的老戏又回来了。
　　 对老戏提不起一点兴趣的儿媳和孙女，早都回卧室闭门睡觉了，只有儿子手里捏着一盒清凉油，时不时地蘸一点抹到自己的眼皮上，强撑着陪我看这满脸涂抹油彩的古戏。
　　 儿子困乏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我，听我讲述影片里唱的是什么，每一动作又表现了什么，儿子只是磕睡虫般地点着头，我禁不住笑了起来，顿时感觉自己的精神十足，好像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
　　 一部片子看完了，儿子接着给我打开了第二部。
　　 我看得十分上瘾，一边看，还一边跟着剧情小声哼唱起来。
　　 再也忍不住无聊和困乏的儿子，头一歪，靠着沙发打起了呼噜。
　　 看着儿子熟睡的表情，像我小时候那样，让我还在兴奋着的心立刻飘向了我的少年岁月……
　　 小时候，从懂事的那一年起，在年三十晚上能看上一个折子戏，当是最快乐的事。穿上哥哥换下来、经过母亲细心翻改的新衣服，胡乱塞上几口饭，喊叫上几个一起玩尿泥的小伙伴，急匆匆地跑到工区简易大礼堂，这时候，礼堂里的人已经挤满了。我和几个小伙伴仗着自己瘦小的优势，在大人的咒骂下，硬生生地钻到了最前面，紧靠着不很高的戏台，在临时搭建的原木墩子上坐了下来。至于那些固定的舒适座椅，根本就没我们这些孩子的事。
　　 对于古装戏，那时候的我真看不懂，但就是喜欢看，喜欢那些有节奏的锣鼓声，喜欢拉开序幕那一瞬间的激动，喜欢穿着花里胡哨的演员扯着嗓子大吼的唱腔，特别是刀枪棍棒的武打场面，让我的目光不敢稍有疏忽，就那么紧紧地盯着，力图不遗漏任何一个动作。
　　 父母很奇怪，我这个半大孩子怎么会喜欢去看这粘牙倒嘴的古装戏，给予的解释是，这孩子只是把戏当成了连环画来看。
　　 等我长大了，才渐渐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爱看那些老戏。
　　 在那个文化生活相对贫瘠的年代，生活在偏远山区的人们，视觉上的艺术享受是非常少的，即便是城乡最看重的唱年戏，也只是一年一次。因此，人们就把看戏当作过年这些天里最有存在感，也最开心的事。看戏对于我，自然也就成了过年最注重的活动。
　　 但凡过年这几日里有戏看，我什么都不会去顾及，有没有压岁钱，有没有糖果和炮仗，对我都无所谓。我开心的是有那么多的人拥在一起看戏的氛围，开心得是我能像大人一样欣赏离我已经千百年的老故事。只有坐在戏台下，才有感觉这是真正地在过年。也正是每年的看戏中，让我从朦胧中了解到了一些历史和典故，让我喜欢上了中国古代史，也为我以后的历史执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原本想，老了的今天只能去追尾人生的模糊，没想到，亲情浓郁的现下，还能重温过去的老戏。
　　 回忆伴随着第二个影片演完，我还想看，但不忍心叫醒熟睡的儿子，可自己又不会操作，只好悄悄地走到窗台前，捧起儿子提前泡好的茶水，倒满一杯，饮着，好醇香好沁心，亲情的味道好浓。
　　 突然，手机震动了起来，是社区打来的，送来最亲切的慰问，并约好，明天来拜年。刚放下，第二通电话又打了过来，是我工作过的单位，老师长恩师短地说，明天一早上门拜年，还要奉送年礼，嘱咐我一定不要睡懒觉。
　　 我的心，像被打开了一扇窗子，明亮了许多。老了，但并没有被社会和儿孙嫌弃，退休后的生活更少了许多烦恼，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不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