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人际关系(随笔)
“原野就像一个大转盘。”
林峰说出这句话来,装作是在观察窗外的景色,实际上,是在暗暗观察对方的反应。
一上来,林峰就在心中偷偷为对方做过一番刻画:五十多岁年龄,但或许不止,严重秃顶,眼袋很深,但面色白皙,浅浅的法令纹,尚不足以形成威严、刻板的印象。黑色的公文包敞开口子,很随意地斜放在空位子上,里面装满杂物。
那么,职业呢?应该是一位临近退休的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吧,至少该是个公务员才是。
“劳动人民最光荣,工人阶级最伟大!”林峰用一种强调的语气说道。
对方仍旧不为所动,拿起手机看了下,又放回去,眯起眼睛似乎在养神。
林峰重重地靠到座位的后背上,又霍然起身,两手试图打开车窗,无奈窗户关得很死,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颓然跌回座位。
“你同意这句话吗?”林峰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感到有些不耐烦。
“你是在问我?”中年人开口道,显然对他的无礼侵犯感到不悦。
“一个国家的现代化,不光是指经济上和政治上的现代化而言,也包括人们的民主观念和行为准则,是否有利他心、同情心以及社会责任意识。只有当每个个体的人,都做到了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由这些人组成的社会,才可能变得自由、平等、公正、法制,我们的这个国家,也才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你觉得是这样吗?”林峰没有理会对方的感受,仿佛在自顾自地发表见解。
中年人眼中的愠色消失了。他明白对面的男人只是有一种表达倾诉的愿望,并非刻意地想要冒犯自己。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年轻人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年轻人?哈哈哈哈,笑话,我怕是比你还要年长吧!”林峰随手摘下自己头上戴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
“想不到你也聪明绝顶了啊,光看面貌还真看不出。”
“言下之意,你是说我这个人莽撞,不成熟?”
“不敢不敢。”
“其实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缺陷。都快走到人生终点了,还没能够变得圆熟老成,实乃一大缺憾。”
“倒不至于。不是有那句话吗?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哈哈哈哈哈。用来自嘲倒还不错。”林峰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铁路职工。”
“铁路上的工种也有很多吧。”
“我是养路工,铁路上最苦最累的一个工种。”
中年人沉默了一阵子,
“我猜想,你在工作中一定受到过许多不公正的待遇。”
“没啥不公正的,一切都事在人为。”林峰故作潇洒地笑了笑。“人际关系好了,一切都好办,要是人际关系处不好的话,那就难了,就像我。”
中年人微微一笑。“你当初是怎么进铁路的呢?”
“考学考上的。”
“什么学校?”
“1978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我刚好初中毕业,考入了南方的一所铁路中专院校。到了1981年,经过三年的学习,我从那所铁路中专院校毕业,由铁路分局分配到工务段,再由工务段分配到领工区下面的工区进行“实习”。和我同班的另一位同学,也和我分到同一个工务段来了,他被分配到另一个领工区下面的工区,可以说,我们同样学历的两个人,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上。”
“是的,那个时候的大中专院校还是包分配的。后来怎么样呢?”
“先说我自己吧。自从来到工区的第一天起,我就和工人们一起上线路干活。养路工的活又苦又累又脏,但是受过文革时期政治理想教育的我,始终认为工人阶级是最伟大,最智慧的,劳动人民是最光荣的,竭尽全力去做好铁路上每一天粗重原始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把自己锻炼成一名地地道道的养路工了。
另一名同学的境遇却和我大不相同。在工区里写写日计划、学习记录啥的,不到半年时间,就到段技术室管理设备去了。”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大中专毕业生非常稀缺,如果你一直在下面工区干活,就有点不太正常了。”
“是啊。整个工务段几千人的单位,那一年也只分来了我们两个中专毕业生。”
“你刚才提到人际关系,看来你的那位同学,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肯定比你强一些。”
“有人说,那是机遇不同,但他确实很努力,只是我们俩的侧重点不一样,他更多注重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而我更多是一些体力上的付出,其结果就大不一样。你知道,一个人总是踏踏实实地完成工班长分配的活路,时间久了,大家就以为你只能从事那些体力劳动。”
“你的那位同学,有没有给过你一些关照?”
“或许念及同窗情谊,每一年到了设备秋检的月份,从各个领工区抽调线路工去跑线路,他也大多会把我也抽去,和大家一起跑上十天半个月的。偶尔只有我俩在场时,也会和我聊聊天啥的。他是个很有情怀的人,邮购的中国近代新文学大系、世界著名诗歌等书籍,觉得好的都会借给我看,自己考入上海铁道学院进修,还多次鼓励我参加自学成人考试,提高学历,无奈我固执地只限于应付每天铁路上的日常劳动,稍有闲暇就阅读文摘杂志,写一点小散文,摆弄摆弄乐器,并没有按计划有目标地学习考试,因此也终究没能提高自己的学历。
平时在线路上干养护维修的活,使用齿条起道机,洋镐、耙子和叉子、撬棍等工具一大套,八小时下来十分繁重劳累。每天的工作量,用洋镐进行手工捣鼓的话,一天要达到一百头以上,捣鼓作业时,扒镐窝是一个繁重的体力活,尤其在石砟量过多的曲线外口道床砟肩上,仍然要达到“三够一清”的标准,一个镐窝扒下来,往往比砸一撬洋镐都累,如果恰好刚刚有一趟旅客列车开过去的话,钢轨外口的枕木头上,往往会有一滩粪便遗留下来,在枕木头上撒开来有好几米远,另外还有卫生纸、尿液等秽物,当一个人弯下腰来扒镐窝的时候,自己的脸和那些新鲜的粪便之间,往往就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了。工间休息的几分钟时间里,有些好心的老职工会对我说,你一个学校毕业的人,有知识有文化的,也和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转业军人,和一些农民工干同样的活,难道不感觉亏吗?那多少年的学是不是就白上了?你也应该抽时间,到上面去找找段领导,和领导拉拉呱,找机会调上去,哪能一直在工区里干这样的活?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是害羞地笑一笑,设法回避这样的话题。那些气宇轩昂,来到工区和工地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领导,我是自惭形秽,丝毫不敢接近的,不仅如此,有位副段长主动和我打招呼,我还红着脸低头不吱声,感觉他们完全就是另一种人,是理所当然可以颐指气使真理在握的一种人,我还远远没有自我完善到那种地步。于是,整个工务段都知道了我是一个不会说话,没有出息,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了。
一直这样坚持干下去,刻意融入身边的工人群体,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成为曾经心目中工农兵的高大形象,反而意识到: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能都被别人添油加醋丑化成了某种笑柄,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人物形象,渐渐地,自己身上中专毕业生的光环逐步退却,不光工班长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就连身边的职工们也经常指挥我干这干那,后来发展到临时工也可以对我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我的逆来顺受,少言多行,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敬,反而还受到各种打击,以及个人权益方面的损失。”
“比方说?”
“那时候政策规定说,中专毕业的职工可以不用参加三级工的实作考试,但是考试名单下来以后,上面赫然列有我的名字,可能是由于人事室召集组成的考评组里有人提议说,他现在实际干的是养路工的活,就应该按照一般养路工参加考试。到了考试那天,考评组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名刘姓领工员,另外一个记不清了,大概是人事室派的人。参加三级工考试的也有两人,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工区里经常被评为先进分子,外号叫“劳模”的一个人。到了考试现场的线路上,宣布考试开始,“劳模”掏出烟来,给考评组两人每人发了一根,站在他们身边,陪着笑脸聊了一会儿天。到我了,我按照背熟的作业程序规定,一边实际操作,一边用语言汇报操作步骤,从设置防护开始,一直到拧紧螺丝达到规定的扭力矩后清理现场,作业完成后,看了下时间,还提前了五分钟,“报告,作业完毕。”最后,我按照考试说明上面的要求,做了汇报。这时,我看到那位领工员脸上,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嘴角扭歪着,两眼眯缝着,似乎在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然后用一种很严厉的口吻说道:“撤除防护时为啥没有汇报?”同时在考评本子上作了记录。
考试结果下来了,“劳模”只是陪着他们说说话,也没怎么实际操作,就通过了。而我把所有程序都按部就班做了,而且还提前完成,居然得了个不及格。结果当然是不予定级。那个时候,一名普通职工的月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一级工资虽然不多,只有六七块钱,也占到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了
那时的我,习惯于接受各种结果,对金钱也没有过多的渴望,既然考试结果下来了,没通过也就没通过吧。
然而这件事,在那位领工员身上却不算完。可能过后有人问了他,为什么所有人都通过了,只有他这个人没有通过考试?他就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我觉得考试过程不公正,到段领导那里告了他的状,于是就耿耿于怀。
这一年秋检,又抽我到段里去跑线路检查,白天跑一天,晚上回来后,就住在段办公楼四楼的招待所里。可巧赶上了一年两次的职代会,那个年代的职代会,领工员是一定要参加的,再有就是部分表现优秀的工班长、劳模等,职代会的程序,就是听一下领导念的行政工作报告,表决时举一下手,中午、晚上再聚聚餐,每人发一份比较可观的纪念品。”
“不光你们单位,其他单位也是这样,职代会嘛,就是走个过场。”
“几个领工员被招待所安排住进了我的那个房间。晚上,我正躺在上铺的一张床上看书的时候,一群四五个领工员,聚餐后醉醺醺地进来了,其中就有当初监考的那一位。他发现了躺在床上的我,整个人立刻就不自在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的:日你娘,你考试不及格能怪我吗?我继续看书,没有理他。因为在那个年代,领工员对下面工区里的职工骂上几句,是很常有的一种现象,他能够在任管理属下的几十名乃至上百名职工,俨然就是一位长辈或至尊的家长了。养路工区的维修工作粗重繁忙,领工员大多是从养路工到工长一步一步提升上来的,到了领工员的地位,天经地义就具备了呵斥责骂职工的权利。
其他几位领工员明白了他的目标所指,嘻嘻哈哈跟着笑起来,有人劝他:算了算了,年轻人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
见我不动声色毫无反应,他好像更被激怒了,推开身边的人,跳到我的床下,伸手指着我继续责骂:“你个逼养的自己没有本事考及格,咋能怪着我呢?”一股酒气夹杂着刺鼻的烟味,直冲过来。
好像不能再忍了。
也许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经遇到过这种退无可退的境地吧。
其实那时我还是没有生气,只是想要尽快结束这种难堪的局面。我把书放在床上,慢慢翻身坐起来,仔仔细细地把鞋穿好,然后望着他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回了句:“就你个逼养的有本事?”
他张开两只手掌就扑上来抓我,这时我挥起右拳摆过去,打在了他的额角上。他回身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扫帚,我也把床头盆架上的一只脸盆抓了起来。
其他几个领工员一起上来,拉开了我们俩,推推搡搡地把他拉出了房间。等到人去屋空,我立刻平静下来,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出去,继续上线路跑秋检,到了下午回来后,人事室的一位主任找我谈话。
“说说你因为啥跟他打架。”他打开记录本。我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特别强调说:“他先骂的我,也是他先动手打的。”那主任斟酌了一下语气:“可是他告你了。你要是说没打他,他额头上那个包是从哪里来的?”我委屈道:“我能知道吗?他喝得醉醺醺的,大晚上黑灯瞎火,要是在楼梯拐角,哪地方磕了也不一定呀!”主任踌躇了一会,说:“算了,这件事就不给你往档案里放了,要不然年轻人以后档案里留下一个黑疤,也不好。”我继续争辩说:“凭啥就是我的错呢?两个人发生冲突,他本人就没有一点错吗?”主任叹了口气,看我不领情,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大概一直就是这么轴,说:“行了,你回去吧,等待后续处理。”
然后当然还是回到我自己的工区,继续干我养路工的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在这几十年中,经历过几次建线和铁路大提速,工作强度日复一日地加大,每天几乎要劳动十个小时以上,砸镐,螺栓涂油,起拨改道,整理外观,道床清筛,抽换轨枕等,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极高的安全风险,极低的劳动报酬,极差的生活环境,如今回想起这些年的生活,头脑里仍然是一片空白,完全可以说,是白白荒废掉的几十年,对实现一个人的自我价值而言,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等于是从自己的生命中,无情剥离出去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