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生产队建制的年代，大队部院子东边，有一处归属大队领导的小木工厂，属于集体副业，十几个人在里面劳作，每天叮叮当当，锛刨斧砍声响，给鸡鸣狗叫的乡村创造出另样的音符。
　　 木工厂自己在附近购买树木，自己砍伐运回，作为生产材料，主要产品是制作棺材，兼做些家具、门窗、农具、办公生活用品和学生桌椅板凳等，不为创造多少利润，只为全村生产、生活提供便利。院墙前，一口口白茬大棺材，暂时没有售出的，就存放在简易厂棚下，摆成一长排，大大小小十几个，所以村民大多管这工厂，叫做“棺材铺”。
　　 “人无千岁寿，我处有长生”，棺材铺大门上的这副对联，据说出自村里“秀才爷”之手，大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刻字的木板早已开裂变形，显示出年代的久远与历史的沧桑。说是农村成立合作社那年，是老棺材铺留下的遗物。
　　 至于这个棺材铺成立于何年何月？我不得而知，反正自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不温不火地存在着。厂棚下的白茬大棺材，隔三差五地卖出一个，被拉走，又隔三差五地有新成品补充进来，所以，厂棚中始终排列着规格不同、大小不一的十几个棺材，棺材散发的白光显得刺眼，每每路过此处，心中感到一丝胆怯，有种莫名的恐惧。
　　 棺材铺的院子不是很大，但也不小，到处是树木的根枝杈皮，无什大用，一般当做烧火柴。一些锯开的，厚薄不一、用处不同的木板片，或斜立墙边或交错叠摞在一起，使其自然风干，以备它用。木材特有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到院墙外，晴天稍淡，无风更浓。院中大树下两三组拉大锯的师傅，成年累月地把着一架大锯，你拉过来我推过去，锯末飘飞，响声如歌，剖解开一个个大树的年轮，把过往的岁月展现在一块块板片、木方上，唱出人生的诗歌，最后被制成棺材或者桌椅。
　　 很久以来，农村的土木匠们，所用工具，生产方式，思维方法，没有多大变化，依然遵循着老辈传下的法则和技艺，苦心经营着小小的木工作坊。
　　 在棺材铺工作的木匠师傅们，一半年龄偏大，都身负说得过去的木工手艺，几个年轻后生，也心灵手巧，进步很快，有的可以独当一面，有的配合老师傅，打些下手，只是那几个拉大锯的工人，年龄中等，每天抱着大锯，坚守日月，坚守传统，不思进取，亦感觉心安理得。
　　 所有人员都大是本村本族或相邻多代的村民，血缘或亲戚上有这样那样的远近关系，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师徒关系，互称爷们叔伯或小名绰号，成为自然。他们共同维系着大队这唯一的副业，共同挣工分养家，共同走过春夏秋冬。一伙人和和睦睦，同甘共苦，日出而工，日落而息，无大的成绩，也无大的波澜起伏。
　　 要说棺材铺为大队创造了多少财富，我们小老百姓不了解，只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棺材铺通过大队批准，出钱买了很大一串鞭炮和一些烟花，全村的人夜晚集中到广场上，热闹了半宿。
　　 鞭炮是老大的一盘，说是两万响，个个粗如拇指，红纸条缠腰。几个孩子自告奋勇，爬到高高的大杨树上，把鞭炮挂起来，垂近地面的一大串，牵动了所有人的眼睛。点燃后，一个个缓缓地依次炸响，惊天动地，火光如闪，响了好久，引来不少邻村的男女青年。接下来燃放烟花，那时代还没有现在的技术，烟花不会“日”的一声，飞上半空，再炸开出各种美丽的花朵。只记得，水桶般大的烟花筒放在地上，点燃后，“滋滋”地冒出白烟，紧接着一丛丈余高的火束，如花树似流萤，喷薄而出，星星点点，曳光流色，绚丽灿烂，变幻似梦，十分的好看，也非常壮观。
　　 烟花爆竹像农民美好的一场梦，放飞了心情，精彩了生活，红火了希望，暴响了人生。成天为吃穿困扰，心情不爽的村民，经过烟花爆竹的熏染，情绪会清亮好些日子。
　　
　　 二
　　 这样一个制作棺材的乡村小铺，形势上不起眼，名义上不吉利，可在村子里很受人们的青睐，能在里面干活劳作，有不少人眼红羡慕。第一，工分一点不少挣，也没有下田劳作的风吹、日晒、雨淋，条件比较舒适和优越；第二，时常还能分些锯屑、刨花、树枝类的下脚料，这在当时吃粮紧张，烧柴也困难的乡村，有很大的诱惑性。
　　 俗话常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四块长板名为天地日月，组成一个空间，彩头彩尾两短板封堵前后两头，把去世的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埋在黄土中，逝者安息，生者感到心安。之所以说是三长，因棺材没装人时，一般不盖棺盖，就是盖上也故意错开一些，露出缝隙。所谓盖棺定论，订死棺盖的棺材，风俗不再允许打开，对先人的不敬，理法难容。
　　 棺材看似简单，其实制作上有很多讲究，四长两短的六块木板，没有一块是方方正正的，包括四周的边面也有一定的角度，呈现出夸张的斜面。整体看起来，前大后小，前高后低，底宽上窄，形成一种倾斜稳重的美。材料有杨木、柳木、桐木的，大都就地取材，华北平原，上好的是柏木。大小上有一寸二寸的，三寸五寸的，最次的是半寸，只要求形状，无关乎质量，以便照顾穷人。最好的是足六寸，民间百姓再有钱有势也不能超过六寸，这是老辈传下的王法规矩。
　　 据村里年龄最大的老木匠常讲，解放前他与师傅参与刘大户的寿材（人没去世时准备的棺材）制作，很是讲究，纯柏木的四块板，实际板厚达八寸，因不合规制怕官府追究，对外说是足六寸，起鼓圆腰，密不透风，大漆桐油，里外刷三遍，刻字雕花，前后描金粉，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好最贵重的棺材，估计下葬五百年也不会烂腐。
　　 农村人的观念里，棺材是老人的最后归宿，不论生时是否伟大，走时力争荣荣光光。很多老人默默地守护着老宅上看中的大树，再苦再难也舍不得处理，就为着是身后的棺材老本，死后也风风光光。能在身后有一口像样的棺材，是老人的意愿，也是儿女的一种孝心，尽管贫穷困难，也要尽力而为。
　　 “唯恐生意太好，但愿雇主莫来”，村中年龄将近九十，最有学问的“秀才爷”，有一年心血来潮，过年时派人送给棺材铺一幅对联，红纸墨字闪辉散香，张贴在大门上，引得小学校长专程前来观看，直到抽完第二支烟，才会心一笑，背着手慢步渡回学校。
　　 第二年冬，“秀才爷”去世了，儿女们从棺材铺抬走一口中等的棺材，刷上枣红漆，装进了他八十九年风风雨雨的岁月，连同他的满腹经纶，一起掩埋到黄沙土中。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化尘于斯，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忌讳棺材，又寄情棺材，最终也没离开棺材。棺材小铺，给太多太多的老人制作出永久的住所。
　　
　　 三
　　 又是一年新春至，改革春风吹满地。吹得杨树鼓掌，吹得河柳起舞，吹得梧桐展枝，吹得牡丹花开，布谷鸟从东叫到西，从朝云满天叫到夕霞西落。大音来自苍穹，大象展现田野。农村的体制有了大的变革，人们脸上挂满了笑容。土地逐渐承包到各家各户各人手中，田野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是棺材铺里干活的人，没了工分可挣，自家的地急待耕种，没有牲口和机械的年代，种地必须人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的希望必须拿汗水交换。几位拉大锯的师傅，经常把心飞向田野，飞到地头，心疼自己的老婆孩子。人心涣散，棺材铺似乎走到了倒闭关张的边缘。
　　 棺材铺再次兴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的变化日新月异，农民的生活逐步提高。早年漂泊在东北大山林的四大爷，落叶归根，荣归故里。他通过关系弄来一车皮松、柞、椴、桦原木，投进棺材铺作启动资金，又购置电锯，刨床等先进设备，重组人员，另打锣鼓新开张。但依旧生产棺材，兼营门窗，家具等生活用品。农村的工业，很难跳出老框框，再说，人们生活大提高，盖房建屋的多了，家具也想添置换新。而且人人必有生老病死，死后一口棺材裹身，是千百年不变的风俗。棺材铺当然得依附市场和风俗而生存。
　　 一个暖日的中午，棺材铺前又放起了大鞭炮，还有能飞上半空再炸开美丽花型的烟花。轰轰烈烈的暴响，预示着开启了棺材铺的新时代，但不管起什么样的名字，村民的口中依然叫它“棺材铺”。
　　 已退休在家，被村里公认的又一代最有文化的原小学校长，早就被请来，浓墨大笔写下一幅对联：“棺椁不大睡就前世操劳命，梓宫虽小躺下来生富贵身。”横批“棺财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