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喊老王“外长”，玩笑开得有些大。外长当然是老王的外号了，虽然他们老王家有个当外长的，但怎么的，好像都轮不到他王新宝。也千万别被他这个名字骗了，以为他真得有多宝贝、多能耐。现在，天蒙蒙亮，尿憋得他不得不趿拉个旧棉鞋往后院跑，顺便伺候他那几只大绵羊。他从草堆上拨拉了一草筐树叶儿添进羊圈里，听得羊咪咪一叫，心里那个甘甜，比喝了枇杷梨糖膏还管用——又甜又止咳啊！
　　 老王怀着甘甜的心绪刚往回走，听得隔壁侄儿后院门咣当一声。他寻声一望，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里一闪而过。他心里跟着咣当地往下一沉：看来大家悄悄传说的事是真的啊！“啊呸，真倒霉！”他望着那个身影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想把这一大早就遇到的晦气吐得远远。先大人有句老话叫什么来说？哎，怎么一下就想不起来了呢。算算算，什么老话小话的，反正迎头碰上这种偷人卖汉子的就不是什么好事。嗨，今天会遇到什么事情吗？
　　 刚要回屋，抬头看天上星星闪烁，离天大亮还得会子，昨晚扔进火炕里的羊板粪早烧过了，屋子里已经没什么温度。如果不是寒风小雪把屋子弄得那么冷，把一泡尿给逼出来，还能在炕上躺一阵子呢。老王琢磨着跑到墙根儿，往炕洞里扔了几块粪，拿灰杷杆捣了几下，见有火苗蹿出，才闭好炉门直起腰来。
　　 回到家，炕炉已经迅速升温，搭在上面的水壶“吱吱”地响起来。和衣躺炕上，脑子里却比在冷风里还清醒。侄儿在城里开出租，不定时回家。那媳妇平时看得还算稳重，谁想竟跟那个家伙勾搭到了一起。那家伙就是村里一害。先把吴老大家闺女祸害了，又把温家媳妇领到城里好一阵，还明目张胆地把肖家儿媳占住不放。这会竟然弄到咱老王家来了。这事情，咋弄球的么！
　　 想不通也睡不成，看着窗外渐明，就翻身下炕，穿戴齐整走出了正门。喂牲口走后门，村里好些人干活开拖拉机电三轮吃饭都走后门。甚至一些人家的大门长期不开。老王家的正门是要开的，因为他修了小康房，政府补助了三万，自己花了小两万，是村民小组十来户人家中第一个砖瓦房。小一点有什么？短小精悍生动活泼，不比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好？这可是初中语文课上谭老师讲过的。谭老师讲课干巴巴不怎么样，但这句话却让老王铭记在心。可惜了，老谭怎么能那么早就死呢？公办老师多好的待遇啊，比乡镇一般工作人员工资还高，他们这批老人早离开教学一线岗位，退休还能拿四五千，在县里算中上水平呢。
　　
　　 二
　　 当老王“趿拉、趿拉”的脚步声由北向南沿水渠柏油路上响起的时候，游老二的羊刚好“啪啦啦”跑上马路。游老二嘴上的烟头一闪一闪，在麻麻亮的冷空气里让人感到温暖。老王过去也有这个温暖。但自从那年被住院医生教训“你是要命还是抽烟”之后，再也没碰一下烟。在活着还是死去的关头，老王平素说过多次不怕死的话也不甚管用。也不是不想抽，而是每到冬天喘得上不来气。烟瘾与活得舒坦之间，没理由选择跟自己过不去呢。游二在羊蹄声里能听出老王过来，不是他有什么特殊能力，全因为这个时间就是老王过来的时候。如果有一天他赶着羊出来碰不到老王，他会感到诧异的。当然，老王如果进城了，串门了不在家，另当别论。不过老王要是出门，他大都知晓。
　　 老王的外出，那肯定是一路上的人都知道的。不为别的，因为不管咋说，老王都是这一片土地上的名人嘛。所以只要白天老王的电三轮从马路上一过，遇见的人都要喊一声：外长，去哪里？他回答得也很响亮：走乡上，去村委会，到县里，闫成叫……他是个老实人，他给别人说的基本都是真实的去处。除了闫成。
　　 闫成是黄大姐家的儿子。他说去闫成家，其实就是黄大姐叫她。她跟黄大姐是拉扯得很远的表姐弟。亲戚嘛，去就去了，为啥还说他儿子的名字不直说黄姐呢？原因太简单了。黄姐独居，闫姐夫被犯病的大儿子一铁棍打死十多年了。即使是个老姐姐，他老往那里跑，也不是个好听的事情。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无论多老多小，都适用的。何况乡下人们干完地里不太多的活闲来无事，坐在街门上瞎扯时连谁家鸡下个双黄蛋都要说半天。老王可不想再给他们送一个街谈巷议的话题，弄得心烦。
　　 老王本来也是很心烦的。但他像个外交干部一样，把自己的内心掩饰得很好。一般人也看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心事。见到他时都笑呵呵的，觉得他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得很。老王的很大本事就是吃了黄连都能咽下肚子，不是特别有交情的人他是不会说自己苦楚的。当然，如果有人细致揣摸，也是可以看到他的苦困的。他的苦楚没出家门，就在妻儿身上。他去县城干嘛？他笑着给别人说是去转转散散心。坐进班车里他才会把笑容收起来，苦思冥想到了看守所见了那个不争气的不肖子，该说什么给多少钱。唉，他只有叹气了。怨天怨地都没用。怨老婆，她又聋又哑，说急了只会痴痴地望着他哦哦地叫。最后只有暗自怨恨自己。怨愁暗恨得太狠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大腿上砸几拳头，算是把一口气顺出去，心情会好些。
　　 老王其实纯粹就是同情心泛滥，才经常听黄大姐召唤，去给她帮忙的。有人说，人家黄姐两儿一女，住得都不远，有什么忙不叫儿女帮非得让你一个外人帮？老王这才会抹下脸上保持已久的笑容，给你说黄姐姐不得不叫人怜悯的家事。
　　 老王说，黄姐老大打死老爹被判了死缓，左盼右盼终于释放了，回来被弟媳防范，生怕他把婆婆前些年外出打工挣的几万块钱独吞了。于是制造各种矛盾。眼看兄弟闹不起来，她就跑回娘家好久不回来，把上学的两个儿子都扔给男人管。老大虽然心智有些迷惑，但对弟媳闹得这一套还是心知肚明。他一头不想跟弟弟不愉快，另一头又怕老妈受委屈，加之监狱里待了十八年和社会隔绝已久，结果一个想不开，竟自缢身亡。这件事让黄大姐对留在身边的儿子媳妇的态度大为改变。过去还想着把手里几万块钱给儿子分分的，现在也绝口不提。她心想，我手里有钱，办事花几个钱，总会有人帮忙吧。儿子成了媳妇的，用不成，就不用吧。
　　 黄大姐跟别人一说儿子媳妇的事情就抹泪，有次遇见老王兄弟诉说一遍，老王就拍了胸脯：没事，只要我在家，有事情你一个电话，我就跑过来。
　　
　　 三
　　 老王也不是就帮黄大姐一个。但凡有人需要他，他都不会推辞。他深知一点，被人需要是荣耀的，没人需要，那才活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对于他的乐善好施，村里最不理解的就是他的老同学贺会计了。贺会计跟他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同路同班，他们还是同年。贺同学是村里生活过得比较精细也不缺钱的主。他有个儿子学习不怎样，却从一个高职学校毕业去了核电站工作，刚工作就公派出国，半年就给老贺汇了六七万。要说人这命啊，该你有的时候，你不想都能被风刮过来。村里人对老贺那当然是羡慕嫉妒恨了，谁让他的狗屎命一下子翻转了呢。老贺认为，老王你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把儿子管好，把老婆子收拾干净些，屋里弄利落些，不比整天跑到村委会的商店药店门口帮这个说话帮那个拉东西有用得多？老蒋说过“攘外必先安内”用在抗日跟共产党搞摩擦那儿虽然不对，但用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上，还是挺合适的。你老王一天价跑去给别人“劳卯（方言，白给别人帮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自己日子过得栖惶惶的，有啥意思。
　　 贺会计这样说老王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老王无论老婆儿子，在村里都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的。二十多岁的儿子，上了N年学，书没读下几箩筐，倒学会了一样：小偷小摸。这不，被团伙拉去敲车窗偷东西抓了现行，判了一年半。老婆就不用说了，如果说过去老王带着下地还能干点儿活的话，现在老王干不成活，把地也外包出去，她就天天看着老王的脸色变幻着喜怒哀乐，天儿好的时候，坐在门口马路边的那棵枯树上，望着过往车辆行人，时而痴笑两声。在听到老王顿喝“回家做饭”的时候，才会怏怏而去。噫，她咋能听到老王的声音呢？或者聋也没全聋，哑倒确实说不出话来。见了认识的人要表达什么，只是发出“哦哦”或“咯咯”的单音节，只有老王才知道她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有人说老王现在是村里最舒服的人。享受着低保又不要下地干活，养好几个羊卖出去够他零花吃饭了。他们说得好，却不知道老王有老王无法说出来的苦。老王三年前脑梗了一家伙，从医院里直挺挺走了出来。好多人说他命大命好。好多脑梗的不是走不成道，就是半截身子没了感觉。他也落下个毛病，半边身子冷。三伏天别人穿个汗衫都出汗，他为了这半边身子得把厚褂子套上厚裤子穿上。落下这个毛病也就没法下地。所以他那八亩良田只能眼睁睁便宜流转给别人。种了他地的一个侄儿并不按约定及时地给他付钱。说是秋后算账，到了年前都不记得给付。老贺问你为啥不要去？老王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要了，人家说不方便。去多了，人不耐烦，说明年你那地我不种了。你说，他要不种了，地荒了咋办啊。
　　 老贺听了也剩下个一起生气：现在这人，真是拉屎的还被吃屎的赖住了呢！
　　 老王说，可不，咱们现在老了，人家年轻力壮，硬是耍赖也没啥好办法，只能慢慢磨喽。
　　 老贺低沉地吼了声真他妈的，回家了。
　　
　　 四
　　 老王“趿拉趿拉”的声音从他所在的四组到三组，再到二组的时候，天就已经大亮了。他在二组郭兴家门口一过，屋里那只小狗就“汪汪”地叫起来。门跟着吱哑一声开了。是郭兴的老婆柳枝。柳枝端着个洗脸盆刚往路上泼水，见是老王，亲切地招呼：哦，王叔啊。早啊，吃东西了没？进家来坐吧。老王笑道：不去了不去了，你家郭兴回来没？那天给你做的扫帚好用吗？
　　 嗨，那个死鬼谁知道死哪里去了，还没回来呢。扫帚好着呢。谢谢你了叔。
　　 没事，有啥需要就言传一声。我也没事干，能干些啥就是你们抬举我了。
　　 好，有事了再找你。那你走啦，叔？
　　 走了。快忙你的去吧。
　　 过了郭兴家就是李玉林家。李玉林把拖拉机开到门口，坐在驾驶座上点了支烟。见是老王，跳下来说话：王叔，早。
　　 老王说：早。干啥去，这冷的天。
　　 拉些煤块子去。烧炕光用柴禾粪块不耐实，掺些煤块，结实些。
　　 倒是呢，我的炕早上还加了一次。天再冷些，怕是顶不住呢。
　　 就是呢。你要不要也拉些，我去了一起拉过来，给你卸上个一吨半吨的。
　　 行啊，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能拉上吗。
　　 我一个人能行。今天冷得很，你去了还不冻得走不成道了。
　　 嗯，那也行，你帮我拉一吨吧。过来给我卸门上，我给你钱。老王拍拍衣服口袋处，那里一直装着一沓子钱，是老王常备不时之用的。他不敢往抽屉里放，放下就让儿子给顺走了。现在儿子不在家，但他的防范习惯已经养成了。
　　 好的。那王叔我就走了。那边吴家老三也去，我跟他作伴儿。在李玉林眼里，老王秋天帮着他倒了三四天制种瓜的情还没个还的地方，帮着拉些煤，也算是个回报吧。唉，王叔这个人，这几年不能种地让他帮忙的人太多了。村子里有这么个闲人，怪好的呢。
　　
　　 五
　　 再往前走，就是蒋老板家的庄子了。蒋老板很牛皮，虽然也是小字辈，但他平常是懒得理睬老王这种弱势的。病怏怏的，穷困困的，理他能干什么？跟他说话多了都是浪费时间。他隔壁是老吴家，老吴家里的老大跟老王也是同学，人家都混到乡财税所长位子上了，好歹在乡里也算是个领导干部。虽然不是个啥数着得的干部，但人家的岗位决定了年头节下，来看的人一个接一下。蒋老板凭着地利，当然把人和维持得很好。有事总会找吴所长咨询了解一下，吴所长也总是尽其所能帮他的忙。这些忙都是有价值的，不像老王给人帮的忙，吃顿饭算是最大的价值了。
　　 这不，蒋老板现在遇到的事情就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他拿了两条软中华找到吴所长家来。说了几句闲话原归正传：所长有这么个事。我在清泉有个工地，出了个死伤事故。这事情被报到县里，县里要严查。找了些人，人家说如果有说得上话的领导有个转圜的态度，就可能从轻一些。起码别把我在那里的工程资格给弄没了。听说县里书记的哥哥跟你是同学，看看能不能说上句话呢？
　　 哎呀，你可算问对人了。是的，那县里书记哥哥确实是我同学。可是读书时候我跟他哥哥关系很一般。要说他哥哥最好的关系，还是老王。他们一个课桌坐了好几年，关系可铁了。
　　 哪个老王，是四组那个间天早上马路上溜达的王新宝？
　　 对啊，他每天都在这路上跑着锻炼，你出门说不上就能遇到。你如果能让他说话，估计很有希望搭上话。老吴着实后悔当年读书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跟老唐不对眼，几次拉拢几个要好同学故意跟他找事，闹得他在同学面前下不来台。几十年过去了，偶尔见到的老唐都笑容满面，但老吴自个儿心里有数，交情算是早被自己掐断了的。
　　 这样啊。过去我可都没怎么跟老王说过话。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帮着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