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山园青青(散文)
一
一丘小山园,躺在风景里。身后是野藤缠绕、杜鹃啼血的悬崖,右侧长松,左边生竹,前方的岩下是层层叠叠的山园。小山园上种满番薯,藤叶绿油油的,园沿开满姹紫嫣红的豇豆花,像一幅画。
这幅画,经年挂在我的记忆中。只要一想起它,我的心里就绿意盎然,充满芬芳。
十一岁那年,父亲领我到水云峰岭上开荒造园。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上山了。那天,岭上有雾,白烟遮目,晨风袭过,空气湿漉漉的,仿佛有水滴在飘。父亲和我头戴竹笠,农具带得很齐全,各自挑着泥箕,扛着锄头、锄头板,为了凿岩砌坎和对付硬物,还特地捎上了鎯头和钢钎,就是没带蓑衣。
我抹了一把沾在头发上的雾水,说,阿爸,看来天要下雨,咱们忘了带蓑衣。
父亲笑道,不会,古话说,“雾露山腰飘,天气晴又好”,这雾罩在岭上,老天爷是不会落雨的。
父亲是一个标本式的农民,肚子里墨水不是很多,个却装满了农谚,而且十分灵验。关于雾的谚语,他就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一个系列来。不信的话,请听:“雾露笼山顶,蓑衣箬笠办起等”——这是指雾罩山巅的气象;“雾露坠落垟,晒死老大娘”——这是指雾漫山脚的气象;“雾露踏地坪,天色要大晴”——这是指雾绕房屋的气象。
小时候,只知道父亲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庄稼汉。现在回想起来,他像农神,更像一个来自山川的诗人。
水云峰岭是从水云峰山腰派生出来的一道山岭,它犹如一条下山的苍龙,从高到低一路逶迤,蜿蜒下来,足有五里多长。山道建在龙脊上,龙头以下,左手边是缓坡,右手边也是缓坡,两边皆开垦着一丘丘梯级的山园,没有一块闲置的荒地。要开荒,须到龙头以上。龙头翘在山腰的一面悬崖下,悬崖之上,便是林木的世界了。
父亲看上了崖下的一个“麻疯坦”(质地松软的石头坪)。开始造园了,他捋起袖子,先朝掌心吐口口沫,然后就抡起大锄头举到头顶心,嗨地一声掘下去,挖起一块米斗般大的麻疯岩,再用锄头脑砸碎。如此这般,循而复之。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举起小锄头,一锄砸下去,但听“哐”的一声,锄头被岩坦弹了回来,虎口震得发痛发麻。
父亲说,你还小,先歇歇,等到掘出硬岩头了,你把它搬掉就行。
这怎么可以呢?我说,阿爸,我一定要自个造一丘园。
父亲说,好,好的,你去找找,看哪里有适合你造园的地方。创造的欲望,适合开垦的地方,都让我不能罢手。
二
在家里,父亲是个老好人,不像母亲那样,老是管教着我。他一直惯着我,凡事由着我。跟着父亲干活,感觉就是好。
自个造丘园,种上自个喜欢的作物,这是我盼望已久的心愿。这是我成人的愿景,也是证明。得到父亲的许可,我便去找地。我先走到一棵上了年纪的山茶树下。我想,如果能在这山茶树下造丘园,让我的庄稼与美丽洁白的山茶花一起成长,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呵。可是不行,山茶树长在山涧顶上的崖缝里,它的身边除了刀削似的绝壁,还有一道蓝色的飞瀑,根本就没地没土。我又来到一丛狗狗刺旁。狗狗刺是不给阳光也灿烂的货,雨一淋就疯长。你看,这丛狗狗刺,刺藤姆指般粗,长着赤色的刺钩,细圆的翠叶间开着雪白的花。我的山园岂能与狗狗刺为伴?走吧,继续找。我转到悬崖脚的右边,有了新的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块岩坦,有两张床儿那么大,平平坦坦地兀立在岩边,酷似一张“仙人床”。我爬到岩坦上,走了几个来回,琢磨了一会,就它了。
阿爸,我的地选好了。我雀跃着跑到父亲的身边,非常得意地说,你去帮我看看不?
父亲放下锄头,拿出烟筒头衔在嘴角,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说,好,在哪呢?
父亲跟着我爬到那块岩坦上,看了看,拿起钢钎戳了戳了岩面,岩坦发出了一阵“当当”响,还溅出了几点火星。他说,这岩坦确实不错,只可惜岩质太硬了,这园没法子造呀。
有法子,我想好了。我胸有成竹地说,我去把泥土挑到岩坦上,这园不就造成了吗?
好!父亲说,挑土造园,这办法好!
说干就干。我扛起小锄头和“水担钩”,拎着两只泥箕儿,到近边的一片竹林里去挑土。竹林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翠竹,还有几棵尚未祛壳的新竹,漫不经心地站在风中摇曳。地下的泥土非常深厚,全是金黄色的“黄泥筋”,挖掘起来并不难。我一鼓作气,马不停蹄地挑了近二十担黄泥,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山园终于造成了。
父亲还在挥汗如雨地在锄岩坦。我把父亲领过去看。父亲说,好,不过你还得到那悬崖边挑几担香灰土拌拌,光黄泥土,大瘦了,没肥力。香灰土,是那些多年由落叶堆积而成的泥土,墨黑黑的,像乌灰,肥力十足。若论背书,父亲得听我的,但论造地种田,我必须要听他的。我对父亲言听计从,又到崖下挑了五担香灰土,大功告成了。高兴之余,转念一想,万事尚未大吉。我寻思着,要是老天爷下暴雨咋办?岂不是把岩坦上的泥土全冲走了。于是,我又去搬岩头,在园沿垒了一道小矮墙。为了保险起见,又拿来鎯头和钢钎,“叮叮当当”地凿出了一条小小的排水沟。我美名其曰:仙人园。
收工的时候,父亲衔着烟筒头过来验收,他扇着箬笠斗说,好,很好!你造的山园,居然还考虑到了防止水土流失,仙人园的名字也取得好!你的书没白读。
回家路上,我的脚肚直打颤,肩膀和双手都起了血泡,累得像条死狗,钻心地疼。但我心里却满是喜悦,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能够凭着自己的双手,造出一丘属于自己的山园,是多么的自豪和幸福啊!
我是农民的儿子,深知土地的珍贵。在儿时的年月里,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事就是,在千丈山崖上开垦了荒地。不仅充满了诗意,还可以表现出我的硬骨头。
三
农人土地窄,寸土皆黄金。
自从拥有了那一丘山园,我的心儿就时常挂在了那里。常言说得好:“谷雨种番薯,一棵一大箩。”山村的日子没有一天是清闲的,谷雨过去,立夏将至,种番薯的季节到了。
对于那一丘山园,我有着很多的遐想和期待,为了确保有一个好收成,我特地就种何种作物找父亲商量。我首先提出要在那丘山园上种花生,花生,多好吃呀,于我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父亲说,种花生好是好,但那园是新造的,没有一点肥力,可能会没收成,种花生,长的壳子也干瘪。
我说,那就种“芦蔗”(高粱)吧。我喜欢芦蔗,茎秆绿里带紫,像糖蔗一样有点甜,叶子绿碧碧的,似一把把碧玉剑,穗子红灿灿的,磨粉烙成饼,加点糖,味道像饼干。
芦蔗好是好,但头年还是不能种。父亲说,还是种番薯吧。
我有点遗憾地点点头,好吧,种番薯就种番薯。
种番薯是很辛苦的,它的工序像稻草绳一样环节太多。从播种到收成,须历经播番薯种、挑基肥、掘番薯园、挖穴、压番薯苗、铲草、翻藤、又铲草、又翻藤、追肥、割番薯藤、挖番薯、刨晒番薯丝……时间跨度长达春夏秋三个季度。这其中的环节,大多都是能累死牛的重活。
去掘番薯园的那日,是个大晴天。出发时,我们顺带挑一担栏肥上山。栏肥是由牛粪、猪粪和稻秆、杂草混合发酵而成的,臭气熏天。我挑着两泥箕栏肥,挺着肩,绷紧腰,憋住气,沿着陡如楼梯的山岭,一步一步把它挑到仙人园,脚腿几乎快抽筋了。
一放下担子,我就开始掘园。好在山园面积小,一个多小时过去,就挖好了畦,并按标准间距挖好了穴。两畦,园头两畦连着,园尾两畦分开,成门字形。我数了一下,两畦共三十个穴,可种植三十棵番薯。我把栏肥撮到番薯穴里,为了施足基肥,我多放了些,只够十穴。没办法,下午我又挑了两担上去。
次日下午,我和父亲一起去压番薯苗,这活简单,左手拿起番薯苗往穴里一插,右手用草弯儿扒些泥土一按,就完事了。临走时,我没忘了在园沿播了豇豆的种子,我要给这丘新园来个豇豆和番薯双丰收,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仙人园。
时间过得恰似野兔子撒欢,转眼间一个月过去,我到山园上去铲番薯草。
天气很热,日头挂在淡无云朵的天空,一味地朝我喷火。我走到仙人园上一看,乖乖!满园一片青葱,番薯苗早已长出了藤蔓,铺着心形的绿叶子,委婉在畦上。豇豆也旺藤了,垂在园沿的岩坎上。见鬼的是,原本不见一株草的山园里,这时竟然杂草丛生。园头园角,畦上畦下,长满了茅草、糯米草、满地爬。几棵奶奶草杵在园头,骄傲地举着黄色的花朵。园尾几丛狗尾巴花,无知地在朝我摇头晃脑。最气人的是一根狗狗刺,竟死皮懒脸将刺藤蔓延至我的地盘上来。我不禁大怒,一气之下就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连根铲去,将它们统统铲除在烈日下烤火去。我想,从此以后,就算再借它们一千个胆,也不敢卷土重来了。
过了些时日,我拎着五斤“洋田粉”(屎素)去翻番薯藤。不曾想,那些草儿的生命力顽强无比,有几株千斤拔草,一丛一丛地又冒了出来。这次,我不再用锄头板去铲,而是用手去拔,但千斤拔毕竟是千斤拔,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还是拔不起。无奈,最后只好用草弯儿去挖,把它挖了个刨根问底才罢休。
追好肥,我便到园沿边去摘豇豆。真好,豇豆开花了,豇豆结果了。园坎上,开满了悦目的豇豆花,白的,红的,紫的,惹得蜂儿飞来嗡嗡叫,彩蝶赶来翩翩舞。一根又一根的豇豆,成双成对的,也像花儿一样,白的,红的,紫的,挂满了园坎,丰收了。
这种景象,就像一幅美丽的画面,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劳动,是这幅图画的灵魂,样子一天一个变,我巴不得天天去瞅瞅,梦里也有了番薯地的影子,几次梦中刨番薯,醒来却心疼,还没有长大呢。
四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到了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的时节,终于迎来了丰收的喜悦。
四十多年过去,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和父亲到那山园挖番薯的情景。当父亲举起锄头,朝仙人园的番薯用力掘下的那一刻,我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我的心事很重,我相信,仙人园的番薯一定会长得又大又漂亮,但又担心,要是挖出几个满是蚯蚓巴的歪瓜裂枣来就丢人了。知道不?我在暗中一直跟父亲较着劲呢,我要与他这个被母亲称之为带土星的农神一决高下呐。
我曾到父亲新垦的山园上观察过,他那一园种的皆是清一色的“红一”品种,长势喜人,畦上到处开了裂,很多番薯都情不自禁地拱出了地面来。我悄悄地挖出一个,好家伙!长得像一只南瓜,起码有五六斤重,我都看傻了。那番薯红着脸,灿烂地看着我,好像在笑我:你一个娒儿鸟,也想跟你爸比,做梦去吧。
嗨呀!这番薯长得好。父亲挖上第一坑番薯,惊呼道。
我一听,窃喜,心想父亲肯定是挖出了一个像东瓜般的大番薯。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呆住了,脑袋“轰”的一声,耳根一阵阵发热。妈耶!这哪是大番薯呀!父亲手上提着一串“老鼠儿”,连根带蒂的,数量倒是不少,一棵长了五个;模样也不错,红嘟嘟、光滑滑的,只是个头太小,个个鹅蛋般大,一个最多不超过半斤。
我郁闷道,阿爸,我的番薯咋长得这么小?我是带哭腔说的,能不委屈吗?为了这一园番薯,我化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呀。起风了,我害怕它们被吹着;下雨了,我担心它们被淋着,不仅流了汗,还流过血,想不到它们竟是如此不争气。
好,已经很好了。父亲抖了抖拎在手上番薯说,你这园番薯的品种是“台湾儿”,个头虽小,但特生粉,味道跟板栗有得一比。就算是我种这品种,一棵的产量也就是一斤多,你的足有两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说,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好,很好啰!父亲伸手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哭啥?
我转悲为喜,哭道,我是因为高兴才哭的。
这话是真心的,因为,彼时我想起了一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没有身体历行,一般人是难以体悟到这首诗的意境的。
那丘小山园,从此以后,便经年青青,为大地增添了一抹绿色,给我家增加了一份快乐。
《诗经•玉风•黍离》中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心中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何求。”长大后,随着我离开村庄,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丘山园了。前些日,一班老同学相聚故乡,趁兴浓赴水云峰登高。我发现,水云峰岭上的那些坡度陡峭的山园,大多都已退耕还林了。山岭两旁,竹林翠翠,树木森森,涧水潺潺,鸟鸣啾啾,一派世外仙山的景象。
途中,我遇见了那丘久违的山园。山园荒芜了,杂草丛生,藤蔓叶茂,荆棘密布,葱茏而寂寥。我看了,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惆怅之际,忽见草丛里飞出了一只大鸟,拍着彩翅,拖着长长的尾巴,朝我睨了一眼,“咯咯咯”地鸣叫了几声,便凌空飞去,似乎在说:这里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领地,你有什么好伤感的?
于是,我就一片释然。陶渊明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的,现在的时代,返璞归真了,真好。我的小山园,也超凡脱尘了,青青蓊蓊的,真的很好。
山园青青,丰满着我曾经的记忆,叶绿瓜大,什么梦也不换。